2021年8月4日

《兩種心靈》譯後記:閱讀及翻譯《兩種心靈》的快樂

BY YMSTS IN No comments

作者:廖偉翔

綜觀台灣的書市,廣義的精神健康相關書籍可說幾乎每年都推陳出新,經年累月下來不僅累積諸多眾人皆知的名著,若就數量來看,在實體書店逛一圈應可看到一整櫃的心理或精神醫學相關的書籍陳列。其中從早年各種精神分析的經典,如佛洛伊德、榮格、阿德勒、佛洛姆、荷妮、比昂、溫尼考特等等,到精神醫學、心理學與心理治療的各種概述或疾病專著,如憂鬱症、焦慮症、強迫症、躁鬱症、思覺失調症、厭食症、邊緣型人格障礙症等等,又或者如醫師、心理師、護理師、社工師等臨床工作者的各種觀察、反思或批判,乃至於各類病人誌的書寫,還有各種科普、小說、散文、人物傳記、社會觀察、特定主題的個論、論文集、精神醫學史著作,以及專為臨床實務所寫的技術指引等等,不一而足。這些書籍不僅主題多樣,切入點更是多元,擁護、批判、同理、同情、正反並陳、存而不論⋯⋯形成一幅色彩繽紛雜沓的光景。那麼,在眾聲喧嘩的現狀下,為何要閱讀《兩種心靈》這本書,它又有怎樣獨特的重要性呢?

本書封由左岸文化提供

首先,這實在是一本難能可貴的民族誌,讓讀者得以身歷其境。除了紮實的田野調查,廣博的背景閱讀,作者魯爾曼如書名那般,親身沉浸在「兩種心靈」的切換與整合之中。魯爾曼不僅跟著田野對象(精神科住院醫師)一起、如田野對象那般地工作與生活,還投入心理治療,為病人做治療,本身也接受治療與督導。這可說是難以想像的苦工。可以想像的是,倘若你身為精神科住院醫師,還得以在「兩種心靈」之間預先選擇自己的傾向與偏好,把一者當成主旋律,另一者則當成伴奏;無論個人原先較認同的是動力取向精神醫學或生物精神醫學,早在選擇住院醫師訓練機構的時候就可以依此為根據做決定,而在這樣刻意選擇之下的訓練過程,實際上是比較接近其中一者,而非另一者。換言之,實際上的情況常常是,你可以當更像是科學家的精神科住院醫師,或是更像是心理治療師的精神科住院醫師。當然,有人一定會問,既然有統一事先制定的精神科訓練計畫,內容也是兩者皆有,住院醫師訓練過程不是應該兩者並重?然而真實情況時常更像是一方有較深入的鑽研,而另一方或許僅是做到符合最低要求即可。但魯爾曼做田野的目的在於真正深入其中,因此她不像她的田野對象住院醫師那般得以「偏食」、厚此薄彼,反而在某個意義上而言,她甚至比田野對象更辛苦,必須把兩者都做到一定程度的精熟。這是相當不容易的事。再加上精神醫學本身向來被大眾認為是醫學中較為模糊、複雜,甚至充滿爭議的一門專業,這般研究主題想必也有較高的進入門檻。在進入門檻高的前提下,還要做到深入現場、全盤觀照,這確實是一本得來不易的民族誌。

第二,這本書能成為當前精神醫學各種爭論開展前必備的參考書籍。各種與精神疾病相關的社會事件向來都存在於我們社會,但或許隨著資訊爆炸的時代來臨,在社群媒體發達、大眾媒體追求快速及點閱率等背景下,精神疾病的「爭議」似乎變多了,相關議題的能見度變得更高,甚至也出現影視作品(如《我們與惡的距離》)或專書(如《成為一個新人》)。然而,許多看似即時而迫切的當代爭論,其實在相關文獻的記載中,早已不是新聞。因此常有的狀況是,檯面上熱騰騰、火辣辣的討論,卻偶爾給人穿越時空之感。也常有的狀況是,某個事件發生了,臨床或實務工作者因而被論者指著鼻子罵到臭頭,但以前早就發生過類似事情,做過許多相關的探討,實際上事件發生的原因往往跟制度性的缺漏或經費不足有關,而非第一線的工作者不知道這些問題的存在。比如說治療精神疾病似乎跟使用藥物畫上等號;比如說精神醫學是否限制了病患的自由;比如說精神疾病的汙名;比如說心理治療相較於藥物治療的弱化;比如說精神疾病患者為何難以穩定就醫或服藥⋯⋯。魯爾曼在書中針對醫療政策及保險制度的影響、精神藥物的重要性與限制、精神醫療實務上的困境、精神醫學在哲學上對於「什麼是人」的預設等重要議題,都做出了精簡扼要的背景爬梳與回顧。由於許多議題的探討實際上早已不是「新聞」,這也是為何我認為這本書即使在出版二十年後的現在讀來仍深深貼合現實的原因。

再者,這本書也可以當成一個「線頭」或「引子」,讓讀者可以由此開始抽絲剝繭,一窺當代精神健康領域為何以及如何發展成目前的樣貌。由於書中的田野對象是醫師,相對於其他專業的精神健康工作者,或是相對於其他領域者,醫師時常掌握較多的實質及象徵資源。這並非單純認同或提倡某種大人物主導的敘事,而是我們無法忽略,在得以合法處理精神疾病的各種專業中,醫師經常扮演舉足輕重的角色,因此往往影響了精神健康相關研究、政策、法規,乃至於輿論等等的走向與發展。(當然,精神科醫師在整體醫師群體中似乎算是相對弱勢,這則是書中比較沒有論及的部分。)也因此,要了解精神健康工作的地景,必然少不了要了解精神科醫師,而要深入了解精神科醫師的社會化及養成過程,這本書便是絕佳的起始點。

然而,就如同所有的書一樣,《兩種心靈》絕非沒有缺點。比如艾倫.霍維茲(《我的悲傷不是病》一書作者之一)就寫過這本書的書評,其中提到此書較缺乏的是把自己的民族誌放在歷史與比較的脈絡來看待,也較少說明此書的理論背景。【註1】霍維茲肯定這本書是對於精神醫療內部的生物精神醫學與動力取向精神醫學兩種世界觀最好的描述。然而在動力取向精神醫學的應用與興衰方面,忽略了文化脈絡的重要性,也過度把其凋零連結到管理式照護上。霍維茲有力地指出,《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第三版早在1980年就出版,意味著生物醫學模式的興起,而當時管理式照護尚未廣布。而伊莉莎白.歐青克羅斯(《精神分析的心智模型》一書作者)也在《美國精神分析學會期刊》撰寫書評說明,儘管肯定魯爾曼提出精神分析觀點在精神醫學的重要性,但她並未提及太多「好消息」,諸如醫學生與精神科住院醫師心理治療訓練的需求上升、精神分析取向心理治療的研究進展、精神分析的心智模式與生物精神醫學在基礎科學方面整合的可能性等等。【註2】只能說,《兩種心靈》這本書讓相關領域的重要學者都為之撰寫書評,足見其影響力與重要程度。

而就我的個人經驗而言,這也是一本不可多得的傑作。閱讀過程中,時常有感同身受的貼切感。在精神醫療臨床工作上的雷同之處當然無須贅述,而且更有許多會心一笑的時刻。舉例來說,當我仍在波士頓大學就讀碩士班時,曾有數門課的教授要求學生以美國國家衛生研究院的研究計畫書為參考範本來撰寫課堂作業,理由是往後若朝學術界發展,練習寫研究計畫去申請經費是很重要的,也因此才認識了如密碼般的研究計畫,比如說R01研究計畫(R01 grants)、K01研究計畫(K01 grants)等等的區別。而在魯爾曼寫到精神醫學科學家的生活時,提到他們不僅非常仰賴研究計畫補助,而且還因此不能提出失敗風險太高的計畫。當時我的一位教授曾說,「愛因斯坦來申請研究計畫應該沒辦法通過,因為太創新了。」對照魯爾曼書中的描述,實在心有戚戚焉。

另外,我曾經翻譯或審訂過的精神醫學相關書籍,都在這本書中獲得不同角度的印證或反證。比如說,《在懸崖邊緣,接住你》論及精神醫學實務常常更接近某種智識上的折衷主義(《兩種心靈》還是本書推薦的延伸閱讀);《精神病大流行》試圖說明不夠好的精神醫學科學可能對病人造成的傷害;而《瘋狂之所在》則論及我們社會如何對待「瘋狂」是亙古的難題。然而,儘管出版年份最早,《兩種心靈》卻分別一一提出更細緻的說明與描繪。《在懸崖邊緣,接住你》一書的作者已是名醫,閱讀起來多少有些距離感;《精神病大流行》對藥物使用經驗及相關研究犯了採櫻桃(cherry picking)的謬誤,難免只挑選對己方立場有利的證據來說明論點;而《瘋狂之所在》則是讀歷史的趣味大於臨床實務的契合程度。若讀者意在了解精神醫學臨床工作者的生活樣貌、困境與掙扎,《兩種心靈》一書則是拿捏得恰到好處,可說是做到了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的程度。

最後,我記得自己2018年在波士頓時,曾大膽冒昧寫信給凱博文教授,希望能約時間就教於大師。而在數次信件來回後,凱博文慷慨允諾,給了我半個小時。當時的我碩士班即將畢業,雖已打定主意要回台灣申請精神科住院醫師,但心中對於自己往後究竟要做什麼研究或該朝什麼領域發展,想法其實模模糊糊。凱博文不僅給了我許多實用的建議,還細心推薦我幾本必看的書,其中之一就是《兩種心靈》。沒想到幾年後就成為這本書的譯者之一,而且在凱博文曾經工作過的台大醫院服務。只能驚嘆於命運的奇妙安排。

總而言之,因緣際會下,有機會翻譯魯爾曼的《兩種心靈》這本當代經典,對我而言是既榮幸又戒慎恐懼。榮幸的是,雖說《兩種心靈》是早在2000年就出版的書,但現在讀來其切合現實的程度卻顯得不減反增。能翻譯此一名著,並與作者的名號並陳於書脊,本身就是一件令人欣喜的事。相對地,我也難免會擔心自己沒能好好傳達作者的本意與言外之意,因此戒慎恐懼。但無論如何,樂見這本書的出版,期望它能帶來更多對精神疾病與人類心靈的理解、討論與交流,也邀請各位有機會一定要翻開這本好書。

二○二一年七月 於台北


【註1】Horwitz, A. V. (2002, June). Of two minds and the therapeutic corporation: A review. In Sociological Forum (Vol. 17, No. 2, pp. 345-349). Wiley, Springer.

【註2】Auchincloss, E. L. (2002). Book Review: OF TWO MINDS: THE GROWING DISORDER IN AMERICAN PSYCHIATRY. By T. M. Luhrmann,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2000, 337 pp., $27.95.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Psychoanalytic Association, 50(1), 377–382.


本文由左岸文化出版授權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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