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9月27日

《我在一樓急診室的人生:現代醫學的邊境來信,一位人道救援醫師的自白與生命省思》書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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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俐伊(陽明大學科技與社會所碩士、急診護理師)

詹姆斯馬斯卡利克(James Maskalyk)著,呂奕欣譯,《我在一樓急診室的人生:現代醫學的邊境來信,一位人道救援醫師的自白與生命省思》(Life in the Ground Floor: Letters from the Edge of Emergency Medicine),臺北:臉譜出版,20182017)。

看過《麻醉風暴2》的人,相信都對急診室裡大量傷患湧入、各種傷病苦痛隨處可見的畫面不會太陌生。又或者稍早一點的作品──《夜班急診室》(The Night Shift)和將近十年前的《急診室的春天》(ER),也都是以在急診室裡發生的故事為題材,描述一群醫療工作人員與時間賽跑、搶救病患性命的工作日常。以急診室為場景的敘事設定,一直以來都能引發大眾高度關切的現象並不會太教人意外。事實上,每個人對於急診室「很容易出現血肉模糊的畫面」和「專門CPR」【註1】的想像,正好符合人性對於驚險和刺激的追求跟好奇,而這也的確是在急診室工作,每天都必須承受跟消化的心理負荷。


本書書封,由臉譜出版提供

然而,這只不過是我們執業生活中的一小部分。身為在急診室執業的醫療工作者,我必須說在提供醫療處置的同時,仍必須不斷地與各種經濟、制度、環境和文化等因素磨合、尋求平衡點,才是在急診室工作的大部分真實。像這樣的工作內涵,我認為也正是《我在一樓急診室的人生:現代醫學的邊境來信,一位人道救援醫師的自白與生命省思》(以下簡稱《我在一樓急診室的人生》)一書的作者,詹姆斯馬斯卡利克(James Maskalyk)書寫的開端。

本書架構
這本書的作者,詹姆斯馬斯卡利克本身是一位急診科醫師。他過去曾參與無國界醫師【註2】行動,足跡遍及多倫多、阿迪斯阿貝巴(衣索比亞首都)、柬埔寨和玻利維亞。在這本書之前,他還著有另一本暢銷書《在蘇丹的六個月》(Six Months in Sudan,台灣目前尚未有中譯本),記載他在南北蘇丹交界處──Abyei行醫的所見所聞。


本書作者。圖片來源

翻開《我在一樓急診室的人生》的目錄時,很難不被作者別具巧思的編排設計吸引。詹姆斯醫師以英文字母AZ的次序,做為書中章節的標題和順序。譬如第一章是A呼吸道(Airway)、第二章是B呼吸(Breathing)、第三章為C循環(Circulation)、第四章則為D藥物(Drug……等等。對於熟悉急救處置的人來說,這很容易讓人聯想起病患評估的ABC原則【註3,但也由於它跟一般人的閱讀習慣較不同,因此剛開始讀的時候,會感覺不太連貫。等再多看幾章,則會慢慢發現作者是以這些字母為字首的單字做為線頭,逐步鋪陳過往在照顧家人與病人時的收穫和體悟。
這本書的書寫,始於一項提問:「我來到這裡,寫關於急診醫學,以及急診醫學的『理由』。我們竭盡所能,替陌生人再多爭取一分鐘、一天、一年。若我們從事這些事情時的背後法則是自然的,為什麼阿迪斯阿貝巴與多倫多會看起來如此不同?(頁11)」詹姆斯醫師跨國行醫的經歷,讓他親眼目睹生命在資源豐沛與貧乏國家可以具有的不同價值和重量,而這也讓他進一步反思慣常醫療作法的適切性,體認到資源不虞匱乏的結果,就是我們常在沒有衡量可能性、必要性和費用的情況下就做某項檢查,並因此把做困難決定的時機盡量往後延。此外,在必須「設法傳遞我在多倫多感受到的迫切感,告訴他們現在還有搶救的餘地。(頁155)」的地方從事緊急醫療,也讓詹姆斯醫師開始思索「急診室」這個概念,並進一步確立這份工作的意義和目的。
用作者的話來講,「這本書談的是關係……從細胞到我們的身體、從我們的身體到親朋好友、再連結到陌生人與位於天涯海角的眾生,乃至於所有生命。(頁283)」在這裡我嘗試將AZ章節談論的主題分成三類:「身體和治療」、「工作與生活」以及「黑獅醫院」【註4】,並針對深有所感的「工作與生活」和「黑獅醫院」兩個部分,進一步介紹如下。

工作與生活:「急診人」的自白
「我們會說,無論到哪裡,都忘不了這裡的節奏,以及肢體支離破碎的畫面。明知應該離開,卻不容易做到。身在一個四周的人都了解你在做什麼的地方,不必多做什麼解釋,那感覺很好。」(頁104
在急診室工作已屆八年兩個月的時間,我始終認為有辦法在急診室這樣的環境存活(並且活得還不錯)的人,都具備某些共通的特質:適應力佳、做事明快以及irritable(我目前還找不到比這個單字更傳神的中文形容詞),姑且把這樣的人稱為「急診人」。詹姆斯醫師就是一位典型的急診人,是以他能夠在全心全意投入工作的同時,也變成工作的一部分。「時間失去了意義。急診室並非一向有這麼多病人同時湧進,或是可以這麼明確做決定。但這情況發生的時候,時間就會飛逝。沒有此時此刻或之後,只有不斷延伸的一刻。其他人來交班時,你不敢相信值班時間已經結束。(頁91)」、「現代心理學指出,『心流』是在完全投入一項任務時產生的──沒有動作者,只有動作……道家稱之為『無為』,也就是自然、不費力地順著移動之物而動。抵抗會流失力氣,而力氣最為珍貴,因此,如果你盡量擺脫牽絆,就能處在被需要的地方,一再位於其中,如水流下山坡。行動與決定之間的差異消失,就是真正的流動,能毫不費力地動。我們是水,至少大部分是水,因此要像水一樣動。(頁92)」在書寫「工作與生活」的章節中,詹姆斯醫師生動地描繪出急診室緊湊繁忙的工作步調。他透過鋪陳與不同人事物同步進行的對話和行動,夾敘夾議地堆疊出急診現場的急迫、繁雜和混亂,帶領讀者進入這種「沒有動作者,只有動作」的「無為」狀態。
但那畢竟是個有礙身心健康的工作環境。高壓、危機四伏,而且有太多的不公不義和苦難需要面對。因此「留下來的人變了,因為這裡的輪班、咒罵、痛苦大叫、陌生人傾瀉的焦慮、悲傷與憤怒。失之毫釐,就可能出人命。吸毒的人會在你面前說謊,好溜到街上嗑藥,於是你對那些真正痛苦的人也起疑心。(頁102)」在我工作的急診室,曾經遇過到院前死亡病患的家屬前來護理站叫囂,表示患者衣物口袋裡的兩萬元現金不翼而飛,並拍桌怒斥:「你們救我爸我很感謝啦!不過兩萬塊還是要還來!」另外我也聽過有就診病童的阿嬤因為不忍孫子打針會痛,於是在護理師尋找血管的過程中大手一揮,導致護理人員針扎的事件。除了這些以外,還有更多反覆因為腹痛前來就診,並在施打完嗎啡類止痛藥後隨即消失不見的高額欠款「常客」。類似的荒謬與失控場景,同樣也在這本書中呈現。而終日與苦難相伴的結果,就是「你可以看得出哪些人會退出。若無法面對悲傷或一笑置之,就會讓酸溜溜的心態掌控。更糟糕的是憤怒。我們會咒罵其他樓層的護理師動作太慢。我們會批評其他同事的決定與流動,在他們運氣不好時也不放過,忘了他們和我們一樣,都只是想撐過被苦難包圍的一個輪班、一個星期、一個月或一生。(頁105)」像這樣的沉重告白並不容易為外人傾訴,但卻是每一位因為工作而變得憤怒、刻薄、缺乏同理心的急診人,心底最真實且無助的感受和告解。

黑獅醫院:為什麼急診室?
「黑獅醫院是阿迪斯阿貝巴最大的公立醫院,只有四台呼吸器。比我在達達阿布(Dadaab,肯亞的城鎮)多了四台,但還是不足以供數百萬人使用。(頁31)」
黑獅醫院是詹姆斯醫師在這本書中提到從事跨國醫療援助的所在位址。或者更精確一點地說,詹姆斯醫師在書裡描述的所有在黑獅醫院進行的耕耘和改變,通通都是為了成立衣索比亞的第一間急診室。相較於在故鄉多倫多,急診醫學是醫學生的熱門專科選項,在阿迪斯阿貝巴,「沒有人知道為何要急診,反正太嚴重的病人似乎已回天乏術。(頁156)」造成這種現象的主要原因,除了醫療場所的數量不足導致求醫路程過於遙遠,使得患者在到達醫院時多半已經延誤治療的最佳時機外,更重要的是醫療資源和設備的嚴重短缺。換言之,就算病人好不容易千里迢迢地拖著一條命來到急診室了,急診室裡也未必配備有足夠的設施為延續病患的生命提供服務。
儘管如此,詹姆斯醫師還是認為「整個醫療體系就得從這裡開始發展。(頁156)」他在書中覆議同事的想法:「如果一個國家沒有地方照顧受傷最重的人,那國家不可能轉變。所有的緊急狀況幾乎都發生在窮人身上……(頁156)」也就是說,緊急醫療做為共享程度最高的醫療系統,國家發展並維持它的意義在於讓底層弱勢的民眾也能保有追求健康的權利,特別是當一個國家的人民皆普遍弱勢時,緊急醫療人員站在貧病恐慌的現場,將比任何地方的任何人擁有更完整的視角,看清整體國家照護體系需要的是什麼,以及該如何做才能在這貧困的國家中挽救失去的生命。為了在衣索比亞發展急診醫學,詹姆斯醫師與同事一起說服一群新進住院醫師加入急診專科的行列(雖然他自己也很為這群先驅的前景擔憂),並帶領他們在藥物、設備和資源皆嚴重不足的環境下從事醫療行為。他們會討論病例,並在每一次的急救過程後檢討下次怎麼做才會比較好;必要時,甚至也會翻遍黑獅醫院的血庫、門診和手術室,設法為血流不止的出血病患找來稀少珍貴的血液和血小板,爭取可能活命的機會。
然而緊急醫療的發展絕不能只靠少數幾名在急診室裡奮鬥不懈的醫療人員,舉凡救護車、加護病房、手術室、會診醫師以及維持儀器設備功能的修繕室等等,通通都必須成為急診室的後盾。「少了這些要素,急診室就差不多只是一個房間。(頁165)」如果急診室卡住了,大家都必須採取行動。除此之外,透過觀察已開發國家在第三世界國家進行醫療援助的現象,詹姆斯醫師也開始反思這樣的行為對當地醫療發展可能產生的干擾和影響。他在書中指出,「現代世界慈善協助的運作機制中,特定疾病較容易得到國際經費,因為比較容易衡量,數字也更容易操作。黑獅醫院能有監測器、條紋布簾、學習中心,原因之一在於美國政府幫阿迪斯阿貝巴大學證明,有高比例的HIV患者在黑獅醫院求醫。要有水洗手,或是讓快要失血致死的牧羊人有血小板,需要不同的算式。(頁177)」在各式各樣打著「人道救援」名義的國際醫療援助行動中,有許多計畫的概念與設想都是以先進國家為出發點,因此往往只侷限於部分對其有利的疾病或研究。這有可能導致名為善意的援助行為,實則以不切實際的效果對當地形成干擾;更重要的是,它也在該國的醫療建設全然必須仰賴外援的情形下,左右當地各項疾病能被治癒的程度,使得生命在國際衛生的計算邏輯中,呈現不同的重量。
結語
總的來說,《我在一樓急診室的人生》讓我們看見生命中的脆弱、無奈、掙扎和希望。Pal在他的書評【註5】中表示,「詹姆斯的論述,讓急診室成為一窺社會中既存之更廣泛健康相關行為與挑戰的窗口。」他並且指出,詹姆斯醫師並非直接地將他在加拿大與衣索比亞的經歷拿來做比較,而是僅就事件發生的所在地各別描述,這讓這本書有辦法具體呈現出不同發展程度社會各自必須面對的醫療困境和難題。然而這對求知若渴的讀者來講恐怕還不夠,是以Pal在文末提出對詹姆斯的唯一批評:「接下來呢?(What next?)」Pal認為詹姆斯醫師不能只是陳述問題,還要以其豐富的經驗和知識針對改善現況提出具體的建議。
解決方法的提出固然重要,然而同樣身為一名急診人(對,我承認自己有時候確實有點irritable),我卻認為這本書最大的價值在於事實的呈現。正由於以急診室為中心所連結的形塑醫療系統發展的社會、文化與政治層面如此廣泛,關於解方的提出便不能只就單方面所言,而是必須讓更多瞭解實況的人一同來參與。職是之故,我認為《我在一樓急診室的人生》能發揮的最大功能就是說明。說明真正維繫急診室正常運作的分類邏輯,以及各種在醫療體系中的某個環節出差錯或與現實不符時,做為整體系統中的最下層,是如何一次又一次地設法填補空缺,盡可能解決問題的工作日常(我必須強調這不是在誇耀功勞,而僅是陳述一項事實)。急診室它就是,也只能是一間急診室。詹姆斯醫師的論述提供了一種觀點,也觸動著改變的希望。

【註1Cardiopulmonary Resuscitation的縮寫,即心肺復甦術。
【註2】無國界醫生(法語:Médecins sans frontières,簡稱MSF),是一個獨立的、從事國際醫療人道救援的非政府組織,以在飽受戰爭摧殘的地區和貧窮國家提供緊急醫療援助的計畫聞名。
【註3】「病患評估ABC原則」指的是醫療人員常規上會根據病人的呼吸道是否暢通(airway)、呼吸是否順暢(breathing)以及血壓、脈搏等生命徵象(circulation)是否正常,來評估患者的病況嚴重程度,並依此決定病人的處置優先次序。
【註4】這是我基於章節概念分析上的便利性,自行歸納出來的分類分類。,其中「身體與治療」談的是我們的身體與急救處置;「工作與生活」從不同的層面反思緊急醫療工作與工作對生活帶來的影響;「黑獅醫院」則探討跨國醫療服務中的困境和衝突。書中的部分章節可能包含有不只一種概念,但我仍基於方便歸納的考量,將它納入某一種主題。以下是我的分類各自所對應的章節:
則分別是──「身體和治療」::A呼吸道(Airway)、B呼吸(Breathing)、C循環(Circulation)、D藥物(Drug)。「工作與生活」::E急診(Emergency)、F流動(Flow)、G地面(Ground)、H痛(Hurt)、I印象(Images)、J狂歡(Jubilee)、U都會(Urban)、V眩暈(Vertigo)、W等待(Waiting)、XY男人、Z盡頭(Ze end)。「黑獅醫院」:K仁慈(Kind)、L愛(Love)、M中間(Middle)、N養分(Nutrient)、 O型血、P練習(Practice)、QR靜室(Quiet Room)、S體系(System)、T黑色(Tikur)。
【註5】《我在一樓急診室的人生》英文原版於2017年上市,截至目前累積的書評數量並不多,因此在這邊僅以Pal這篇發表於學術期刊的書評做為參考。

參考資料:
Pal, Nicole E. (2017) Life on the ground floor: letters from the edge of emergency medicine. Medicine, Conflict and Survival 33(3): 232-234. DOI: 10.1080/10796126.2017.1384531

*本文感謝陽明大學科技與社會所陳禹安同學、蔡令儀同學在寫作初稿時給予的建議,惟文責由作者自負。


本文由台灣科技與社會研究學會贊助支持

2018年9月16日

《末日松茸:資本主義廢墟世界中的生活可能》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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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安娜・羅文豪普特・秦(Anna Lowenhaupt Tsing


本書書封由八旗文化提供

秋季香韻

高本山脊,蕈傘遍地鋪蓋、開展、勃發——此乃秋季香韻之奇也。
——擷自西元八世紀日本詩歌選《萬葉集》

你的世界開始分崩離析,你會做什麼?我會去散步;若是幸運,我會發現蘑菇。蘑菇能把我拉回自身五感上,不單因為它們與花一樣色彩繽紛,散發香氣,更因為它們的突然現身提醒了我,光是能在這裡偶遇,就是一份幸運。於是我了然於心,儘管置身在不確定的恐懼裡,依然有樂趣可尋。

恐懼當然存在,而且不只之於我。世界的氣候正在失控,工業進步對地球生靈的影響比上一世紀的世人所想像的還嚴峻。經濟成長不再是發展或樂觀的源泉;我們的任何工作都可能隨著下一次經濟危機而消失。我擔憂的也不只是新災難爆發,我發現,自己還因為缺少故事架構,無從辨認我們正往哪裡走,又為何而去。在過去,臨時工(Precarity)似乎只是倒楣人的命運;但如今所有人的生活卻都這般岌岌可危,哪怕目前我們的荷包還算豐滿。二十世紀中葉北半球的詩人與哲學家們曾因過度安穩而自覺受囚於籠,但現今的我們相較之下,無論位處南、北半球,則是都同樣面臨著無邊的困頓。

本書講述的是我與蘑菇的漫遊歷程,並在其中探索前途未卜以及不穩定的狀態,或說,缺乏穩定前景的未來生活。我讀過一篇文章,有關蘇聯在西元一九九一年解體時,上千位突然被剝奪國家保障的西伯利亞人跑進森林去採蘑菇。那些雖不是我追逐的蘑菇,卻能證明我的觀點:當我們以為在這受控制的世界裡已一敗塗地,蘑菇自由狂放的生命力卻是一份禮物,也是一條指引。

雖然我無法請你大啖蘑菇,仍希望你跟隨我的腳步,一同品嚐序言開頭裡日本詩讚頌的「秋季香韻」。那氣味來自松茸,一種香氣濃郁、在日本備受重視的野地蕈類。松茸是大眾鍾情的秋天印記,它的氣味喚來因夏日澎湃富饒不再的惆悵,也呼引出秋天敏銳高張的感性。這種感性,在全球即將告別進步富饒的盛夏之際是有必要的,而秋季香韻則引領我走入另一種缺乏安全感的尋常生活。這本書無意批判那些曾為二十世紀營造過穩定遠景的現代化夢想及發展。在我之前,已有許多分析師剖析過那些夢想。相反地,我想在不靠架構、不靠那曾讓世人集體以為自己知道何去何從的舊有框架下,盡力解決一種想像上的生活挑戰。如果我們願意敞開自我,認識蘑菇族群的魅力,松茸將能振發我們的好奇心,而我認為好奇心可說是這不穩定的時代裡,要想集體存活所須的第一要件。

一本前衛的手冊對我們當前的挑戰有這樣的描述:

許多人故意無視的幽靈,其實是一樁很單純的事實—這世界將無法被「拯救」⋯⋯如果我們不認為會贏得什麼全球革命性的未來,就更必須活在當下(事實上我們一向不得不如此)。

據說,一九四五年原子彈摧毀廣島後,在一片炸毀的地景中最先復甦的生物就是松茸。

支配原子是人類控制自然這春秋大夢的最顛峰,卻也是該夢想覆滅的開端。廣島的原子彈造成許多巨變。突然間,我們意識到人類有能力破壞地球的可居性,無論是無心插柳,還是刻意為之。這份認知在我們目睹污染、大規模滅絕與氣候變化後更是清晰。現存的不穩定感中有一半與地球的命運有關: 我們能承受何種程度的人為干擾?撇開可續性不論,我們又還有多少能力,能留下適宜居住的環境給後代子孫?

廣島的原子彈也點燃了另一部分的不穩定感,燎燒出戰後出人意表的發展矛盾。二戰後,以美國炸彈為後盾的現代化願景似乎亮晃、璀璨。每個人都從中獲益,未來的方向清楚可辨;但現今還是如此嗎?一方面,遊走世界時,所到之處無不被戰後發展活動建構的全球政治經濟觸及;另一方面,即便發展仍有指望,我們似乎也已喪失了適切的方法。現代化的目的本應是為世界無論共產主義或資本主義提供足夠就業機會,而且不是隨便將就的工作,而是享有穩定工資與福利的「標準就業」(standard employment)。這種工作如今相當稀缺;大多數人仰賴的是不規律的生計。屬於我們這個時代的諷刺是,人人仰賴資本主義的鼻息,但幾乎無人從事我們以往所謂的「正規工作」。

與不穩定共存需要的不是只怪罪那些讓我們落此下場的人(雖然那樣看似有幫助,而且我也不反對)。我們可能得環顧四周,觀察這個奇異新世界,可能得拓展想像力,以便掌握它的輪廓。而此時就是蘑菇幫得上忙的地方。在受轟炸的地表上伸展的松茸,有助我們去探索這片已成為我們共同家園的廢墟。

松茸是一種生長在受人類干擾森林裡的野生蕈類。它們就像老鼠、浣熊與蟑螂,能吞忍人類造成的一些環境失調。但松茸不是害蟲,而是價值不菲的珍饈——至少在日本,價位有時高到堪稱地表最具價值的蕈類。松茸因為具備滋養樹木的能力,還能幫助險惡環境裡的林木成長。跟隨松茸,我們就能找到在失調環境裡共存的契機。這並不是進一步破壞的藉口,但松茸確實為我們揭示了合作生存之道。

松茸也照出全球政治經濟的裂痕。過去三十年間,松茸成了全球商品,森林採集的規模橫跨整個北半球,並且要趁新鮮運往日本。許多松茸採集者都是流離失所、公民權被剝奪的文化弱勢者。好比說,在美國太平洋西北地區,大多數貿易松茸採集者是來自寮國與柬埔寨的難民。由於松茸價格高昂,因此無論是採自何處,都對生計極有貢獻,甚至能促進文化振興。

然而,松茸貿易與二十世紀的發展夢想卻是幾乎沾不上邊。與我對談過的大多數松茸採集者傾訴的都是無處安身與離散失落的故事。對缺乏其他謀生手段的人來說,貿易採集已經比一般謀生方式來得好。但這到底是何種經濟模式?蘑菇採集者屬於自營,沒有公司雇用,既無工資亦乏福利,只能販售他們私自摘取的蘑菇。有些年甚至無蘑菇收成,採集者只能坐吃山空。野生菇類的商業採集是生計不穩、安全感匱乏的真實寫照。

這本書透過追蹤松茸的貿易與生態,講述生計不穩與環境不定的故事。無論何種情況,我發現自己都被零碎區塊包圍,也就是一種以糾纏的生活方式形成的結局開放的聚合,每推前一步便朝時間韻律與空間軌跡開展的嵌合體。我認為,我們唯有先理解眼前的不穩定屬於全球現象,才能理解當今世界的處境。一旦當局繼續以成長為先決條件作分析,那麼就算時空的異質性(heterogeneity)在一般參與者與觀察家眼中都顯而易見,專家們也依然置若罔聞。然而,異質性理論仍處於萌芽階段。要察覺與我們現況相關、零碎的不可預測性,就需要重啟想像。這本書的重點,便是要借蕈菇之力催化這一切。

關於貿易:當代貿易只能在資本主義的框架及可能性當中運作。不過,二十世紀資本主義的學者跟隨著馬克思的理論,內化了這種進程,只看得到當下強大的潮流,而忽略了其他。這本書想告訴大家,如何藉著密切關注這不穩定的世界,再加上對財富累積的方式提出質疑,繼而能在研究資本主義的同時,也避免採納它逐漸崩壞的假設。不強調發展進步的資本主義究竟是何模樣?它看來可能東拼西湊:財富集中之所以有可能,是因為非計畫區塊產出的價值都已被資本據為己有。關於生態:對人文主義者來說,人類優勢的進步假設強化了視自然為反現代性浪漫空間的觀點。但在二十世紀科學家眼中,進步也不自覺影響著地景研究的領域。關於擴張的假設悄然進入了族群生物學。如今,生態學藉著引入跨族群互動與干擾歷史等新發展,總算能提出有別過往的看法。在這期待漸次落空的時代下,我想尋找一種變動為本的生態學,許多物種能既不和諧又無需爭奪地共存。

我不願簡化經濟學或生態學的任一方,再說,經濟與環境之間有一條重要且值得提出的關連:那就是在人類財富集中的歷史裡,人類與非人類雙方都被化約成了可投資資源。這種歷史故事一直鼓勵投資人以異化(alienation)滲透人及物品,也就是使之具備獨立存在的能力,彷彿其他生存上的糾纏再也無關緊要。透過異化,人與物品變成了可移動資產;它們在去除距離的運輸技術下被挪出原有的生活,然後再與其他世界或任一處的資產交換。這種觀點不同於把資產視為生活內涵一部分的看法例如攝取食物與被食用。在那種情況下,多重物種的生存空間仍然不變,但異化卻消除了生存空間的相互糾纏牽連。異化的夢想鼓吹了地景的現代化,只讓某種獨立資產一支獨秀,其餘的則淪為野草或廢料。此時此刻,去關注生存空間的糾纏似乎成效不佳,或許也過了時。當單獨資產無法再生產,那塊空間便遭廢棄。木材砍光了,石油挖空了,土壤無法再孕育農作物。對資產的搜刮又會從他處開始。於是,簡化過的異化導致廢墟、一塊資產生產荒廢的空間。

這種廢墟如今遍布全球地景,然而,這些地方儘管被宣告死亡,卻仍不乏生命力,廢棄的資產野地有時仍充斥著新的多元物種與多文化生命。在全球不穩定狀態下,我們除了在這廢墟中尋找生機之外,別無選擇。我們的第一步是找回好奇心。去除過簡發展敘事的阻礙,零碎區塊裡的糾纏與律動都等著我們去探索,而松茸正是起點:無論我學到多少,它們總能讓我驚喜連連。

這不是一本關於日本的書,但您往下讀之前需要先對日本的松茸有所了解。序言開頭那首十八世紀的詩歌,正是松茸在日本文字記錄的首次露臉。當時,松茸已因獨特香氣而被視為對秋季的禮讚。由於奈良與京都人經常砍伐山林,以取得木材興建佛寺,並做為鍛鐵燃料,松茸因而在該區域普遍起來。確實可說是人為干擾讓日本松茸(Tricholoma matsutake)得以興盛,因為它最常見的寄主林木乃是日本赤松(Pinus densi_ora),而赤松成長靠的是陽光,以及因森林砍伐形成的礦質土。當日本森林不再受人類擾亂,重新茂盛之後,闊葉林木又遮蔽了赤松,阻止它們再抽芽。

隨著森林砍伐,赤松長遍全日本,被圍簇於蕨類中的松茸也躋身成為珍貴的賜禮,貴族們因此口福不淺。到了江戶時期(一六〇三一八六八),就連富裕的平民,例如城中商賈,也能品嚐到松茸美味。代表秋天的松茸加入了四季慶典的行列。秋季出遊採菇就像春季攜伴賞櫻,松茸也成為詩歌吟詠的熱門主題。

薄暮雪松聽寺鐘,幽山小徑聞秋茸。
——橘 曙1812–1868

一如諸多日本自然詩中,富有季節感的指涉物總能營造氛圍。除了鹿鳴或豐收月等原有秋色符號,松茸也名列於此。深秋幽微的孤獨感受、懷舊的心情,沾染了些許初冬的荒寒之意,上述詩作便寫出這種氣氛。松茸是屬於貴族的享樂,是得天獨厚的象徵,是得以生活在大自然巧妙中、且追求精緻品味的幸福。也因此,當農人刻意「栽種」松茸(這意思是,當沒有野生松茸可摘時,農人會巧妙地把松茸塞入土中)供貴族出遊摘採,並無人反對。松茸遂成為完美的季節元素,不只在詩歌裡廣受稱道,也在從茶道至戲劇等所有藝術裡大放光彩。

浮雲散盡,我嗅到蕈菇之芳。
——永田 耕衣(1900–1997

日本在江戶時期終結後迎來明治維新,以及快速的現代化。迅速進行的森林砍伐使得赤松與松茸生長益發容易。在京都地區,松茸成了「蕈類」的總稱,在二十世紀初期更是普遍。然而到了西元一九五〇年代中期,情況開始有變。小農們的鄉間林地被夷平,改為林木種植場,為城郊發展鋪路,有的林業地直接遭遷居城市的農人棄置。石化燃料取代了木柴和木炭;農民不再利用剩餘林地空間,這些地方於是長成濃密的闊葉雜林。曾被松茸覆蓋的山坡如今過於幽暗,不利松樹生長。遮蔭過多的松樹也被有害的線蟲侵襲致死。到了一九七〇年代中期,松茸在全日本已寥寥無幾。

然而,此時又正值日本經濟快速發展的時期,松茸成了奢侈的賀禮、獎賞與賄賂品。它的價格一飛沖天,知道世界其他角落也產松茸,突然變得意義重大。日本海外旅遊者與僑民開始將松茸運回日本;隨著進口商紛紛投入國際松茸貿易市場,非日本的採集者亦群起投入。一開始,有大量不同顏色與種類的蘑菇都被認定是松茸,因為氣味符合。隨著北半球森林裡的松茸聲名大噪,其學名也如雨後春筍般激增。過去二十年來,名字才又逐漸統一下來。如今歐亞地區大多數的松茸都稱作「Tricholoma matsutake」。只是到了北美,該種松茸的足跡似乎只停留於東部與墨西哥山區間。北美西部當地的松茸則被認為是另一品種,美洲松茸(T. magnivelare)。但還是有些科學家認為,以最普遍的「matsutake」來描述這些氣味豐富的蘑菇,還是最為合適,畢竟該物種形成的動態至今仍有待釐清。除非是在討論分類問題,否則本書中也遵照使用這個學名。

日本人已經想出一套為世界各地松茸排名的方法,而且名次也反映在價格上。當一位日本進口商向我解釋排名時,我還真是大開眼界:「松茸就像人,美國蘑菇是白的,因為美國人膚色偏白。中國蘑菇是黑的,因中國人膚色偏深。日本的蘑菇與日本人則是恰到好處地介於中間。」並非所有松茸排名都相同,但這起鮮明的例子能代表分類上以及國際貿易價值上的多變形式。

在此同時,日本人也開始擔心自己會失去這些帶給他們春花漫漫與秋葉瑟瑟季節之美的鄉間林地。因此打從一九七〇年代起,志工團體便開始動員,促進林地復甦。這些團體不希望只是消極被動地努力,還期待復原林地的方法也能同時有益於人類生計。高價位的松茸於是成了林地復原的理想成果。

這裡便帶我回到現下不穩定與亂象叢生的生活。生活似乎變得更加擁擠了,不單是因為日本美學與生態歷史,也因為國際關係與資本主義的貿易慣例。這就是本書接著要探討的故事。故而此刻,似乎是得好好認識一下這個蘑菇了。

啊,松茸:尋獲它們之前的雀躍。
——山口 素堂(1642–1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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