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8月27日

《生產,本該無傷:順勢生產與阿萍醫師的好孕助產所》讀後記

BY YMSTS IN No comments

作者:施堯鈞(現任指筌中醫診所醫師)

閱讀書目:陳鈺萍(2021),《生產,本該無傷:順勢生產與阿萍醫師的好孕助產所》。時報出版。

不一樣的生產選擇:順勢生產

配著手沖咖啡,再讀一遍阿萍醫師寫的《生產,本該無傷》。想起開頭阿萍醫師說的:


「看到民生東路魚貫走入辦公大樓的上班族人手一杯超商咖啡,內心想著,這些人知道自己手上那杯咖啡和手沖咖啡的差別在哪裡嗎?知道之後,他們願意做出不一樣的選擇嗎?一如生產,產家們知道好孕團隊這一路鋪陳,和其他生產場所的差別在哪裡嗎?知道之後,他們是否願意做出不一樣的選擇?」(頁31)。


1取自施堯鈞・中西醫師粉專,經作者授權使用


一如生產,好孕團隊努力推動「順勢生產」,納入各種產前照護方式。如同附圖2〈好孕團隊陪你種一個寶寶〉裡1】,提到的中醫師、孕動老師、調理師、營養師、身心靈療癒師、精神科醫師,以及最後協助「採收」的婦產科醫師與助產師,都共同為了一個目標前進——也就是關於生產的「寧靜革命」。

 

2】 取自施堯鈞・中西醫師粉專,經作者授權使用


阿萍醫師在書裡寫道(頁187),因為2016年參訪丹麥之行,她了解到走出台灣,生產有不同的樣貌、產婦也值得更好的對待。也點出,或許是得力於順勢且溫柔的生產方式,讓新生命與新家庭在愛的氛圍中誕生,丹麥才能躋身「世界最快樂的國家」之列。


帶領參訪的丹麥醫師/助產師提到了好幾個點,同樣的也打動了閱讀的我。在丹麥,生產是由助產師與醫師共同照護;在一般低風險生產中,助產師作為接生主力;透過產前教育,協助婦女學習相信自己的身體;以及,產後訪視的支持力量,讓產婦看見自己的能力:


「每個產婦產後都是充滿自信的」,獨立開業的助產師Tonning如是說。

 

得到丹麥之旅的洗禮與啟發後,阿萍醫師語帶詼諧寫道:「⋯⋯決定以『順勢生產』的實作作為中年婦女二度就業的『逆襲』!」

 

順勢生產一詞源自於所謂的「溫柔生產」(gentle birth2】,書中圍繞著「順勢生產」做了很多描述,雖然沒有直說,為何在諸多名詞中,如人性化生產、水中生產、居家生產,獨偏愛「順勢」一詞?但我自己看下來的心得是,使用順勢生產,除了超脫了與體制內溫柔/不溫柔的二元對立,更賦予其豐富的內涵:

 

「順勢生產旨在傾聽身體的聲音,將孕婦的身心靈調整到最佳狀態。孕育的過程,也是一次新家庭誕生的調整、清理與淨化。」(頁32

 

我很喜歡書裡頭「成就一場關乎三代健康的生產經驗」這一段,身為第一批的八年級生,父母那一代已經是台灣經濟起飛、雙薪家庭,如同書的結語那段描述的(頁345):「鑰匙兒童」不斷增加、放學回家不一定看得到媽媽。我記得小學的時候,都是放學自己走路到媽媽上班工作的地方,等她下班再載我回家。(查了一下google map1.3公里,步行約20分鐘,對一個小學生而言好像有那麼一點遠XD

 

雖說也沒有因此而被疏於照顧什麼的,但總覺得童年的那段時間,好像一晃眼就過去了。如果能重新來過,我會希望有什麼不同嗎?

 

曾經聽過孩子成長期的陪伴,會影響後續的心理健康以及人格發展。因此如果是我的下一代,我會怎麼選擇?問題回到了一開始的生命探問:「如果知道差別之後,你/妳願意做出不一樣的選擇嗎?」整本書看下來,不停地在思考一個問題:「未來另一半的生產方式,我會做出什麼選擇?」

順勢生產與中西醫

由於是中西醫雙主修出身,過去大七還在西醫當實習醫師時,常進出產房、刀房,看過的自然產(NSD, Normal spontaneous delivery)與剖腹產(C/S, Cesarean section)不在少數。也曾在很熱心教學的婦產科主治醫師的監督指導下,用虎口撐著胎兒的後頸,小心翼翼地把寶寶「轉」了出來⋯⋯更在當兵時,到消防隊當緊急救護技術員(EMT, Emergency medical technician),期間送過一次急產,救護車還沒到醫院前,寶寶就迫不急待的衝了出來——


當時的我照著標準作業流程(SOP3,在搖晃顛簸的救護車後座,打開定期消毒更換、卻極少使用到的產包,手慌腳亂的鋪上產巾、勉強保護住爆衝的胎頭,然後便拿著簡易的塑膠臍帶夾,在到院前,將臍帶兩端給鉗夾(clamp)起來。

 

那時的我,還沒有認識阿萍醫師,壓根沒想過生產其實有其他的可能,覺得一切依照現代主流醫學的標準流程,並沒有什麼不好。況且還有實證研究背書,可以減少生產風險(頁195),也沒有意識所謂的「自然產」(NSD),其實並不自然(頁41161)。好在選擇中醫,踏上結構治療的這條路,藉著兩傳老師與阿萍醫師的合作,讓我知道了順勢生產的理念:

 

「順勢生產是一種態度,尊重、相信生命自然運作的能力,尊重媽媽的感受,保護寶寶初次的生命經驗,減少媽媽和寶寶的傷害,使生產成為一個讓生命更圓滿的歷程。」(頁237

 

引用兩傳老師在書中的話當註腳之際,我想,我應該知道該如何選擇了。

 

就像自己跳脫體制,投身結構治療的初心,是因為我覺得,我能給得起更好的針灸、傷科治療模式(就像是書中所言,在白色巨塔裡的覺察)(頁293)。希望能一點一滴的,將結構網絡系統裏的舊傷、障礙,漸次還原。期之人人無傷,返本存真。

 

所以,我也同樣希望,一次安心、無傷的生產,能調整身心狀態、清理自身的課題,進而改變三代的健康(頁279、306)!如果中、西醫合作,能讓每一個生產都是賦權無傷,一代比一代更健康快樂、更美好的話,何樂而不為呢?

 

期待在一個自然無痛無傷的生產下,女孩成為母親,男孩也成為了父親。

 

看這本書時,著實勾起許多感觸。誠摯推薦這本書,給想喚回內心溫柔的你/妳。可以想像在咖啡館裡生小孩嗎?走一趟好孕工作室,你將有更多體會。



1】〈種一個寶寶〉

「骨盆是花盆」

歪掉的花盆,有中醫師們協助修復

無力的花盆,有孕動老師、調理師協助鍛鍊

營養師,協助放置適當的養分

身心靈療癒師,協助清掃土壤、河道的雜質,暢通滋養的流動

精神科醫師,讓你搞懂你種的植物

醫師、助產師協助採收

啊!寶寶果實!

 

2】「順勢生產」一詞源於英文 “Gentle Birth”,主張在以母嬰安全為最重要考量的前提下,尊重媽媽與寶寶之間的互動;以低醫療介入的方式陪伴媽媽與寶寶,保護寶寶初次生命經驗之餘,也使生產成為一個讓生命更圓滿的歷程。

 

3】〈急產歌〉:

「左手護胎頭,右手護會陰;胎頭若產出,解除臍繞頸

胎頭先向下,露出上方肩;胎頭再向上,順勢胎兒出

口鼻要抽吸,身體要擦乾;兩個臍帶夾,媽媽懷裡暖。」

 

本文首刊於「施堯鈞・中西醫師」粉專,獲作者同意刊載於STS多重奏。(貼文連結

作者簡介

施堯鈞・中西醫師。

現任:

指筌 暨 昌盛堂中醫診所主治醫師

經歷:

     長庚大學中醫學系 雙主修畢

     中、西醫學 雙學士

學歷:

林口、基隆長庚醫院 醫師

林口、高雄長庚醫院 中醫師

中、西醫師 國家高等考試及格


本文由台灣科技與社會學會贊助支持

 

審稿:STS多重奏編輯 劉湘蓉




2021年8月25日

後#MeToo、誰同行?新聞媒體、社群媒體與我們如何看見、如何說出「我也是」──2021女書店女性主義系列課程紀錄

BY YMSTS IN No comments

紀錄:女書店


2021女書店女性主義系列課程第六場(8/7),特別邀請到方念萱老師與我們分享全球#MeToo運動的發展近況,以及國內外#MeToo在新聞/社群媒體等媒介的中介下,如何交織共構,又將如何推展。


社群媒體與#MeToo運動如何交織共構?/圖片來源


念萱老師首先以美國、中國、韓國近年的#MeToo事件與發展為例:美國華盛頓郵報對紐約州州長郭謨(Andrew Cuomo)案以「正義值得等待」為題,顯示出在當今以求新、求快、求點閱關注的數位媒體生態下,「慢新聞」產製以時間為成本所換取的公正、準確與公眾信任,相較於速度,如何作為另一種新聞的價值評判標準;中國近日的吳亦凡案,觀測中國官方對此事件的回應與處理,與其說是將其看成性別議題,實際上是作為整頓、控制網路飯圈(fans)文化的證據,藉以達成淨化娛樂圈的效果;在韓國,一間連鎖超商因廣告上出現「貌似厭男」的手勢(用手指捏),遭致男性情感受到冒犯,要求受指責的一方(包含女性主義者、企業、國家警察機構和國防部)出面道歉,反映在數位時代下,一個圖像、海報或鏡頭語言的呈現如何被擷取、化作資訊、快速傳播,進而形成一個宣示;同時,當女權主義逐漸在韓國社會取得聲量與響應,也被形容造成高度緊張的社會氛圍,並遭致保守勢力相應反撲。


紐約總檢察長於記者會上發布性騷擾案件調查結果/The Washington Post

從國外經驗看#MeToo運動的崛起與反挫,念萱老師援引Kate Manne在《厭女的資格》中所提出父權秩序的辯證與執法部門(分別為「性主義 Sexism」與「厭女」)架構,揭示在厭女文化的腳本下,「厭女的資格」與「同理他心(himpathy)」現象如何貫穿在社會文化以至網路環境中,「誰有資格理所當然地去對誰要求什麼」,以及當擁有權利的男性犯下性暴力或做出涉及厭女的行為時,為何會獲得同情與關懷。而當我們仍然必須透過媒介化、訴諸語言文化的方式在各平台上進行表意,看見傳統新聞媒體、網際網路、影音圖文符號串聯等媒體如何受到社會文化影響,中介、再現、共同架構並框限出我們所認定的「真相」,便是一項重要的任務。


《厭女的資格》/圖片來源


念萱老師以#MeToo運動在台灣的發展與困境進行觀測,與大家分享以「台版#MeToo」為標題的新聞在台灣各大報紙媒體出現的詮釋語庫(interpretative repertoire)分析,揭櫫在法治推展外,新聞報導作為我們接觸#MeToo事件的一個重要介面,是在什麼樣的框架之下生產敘事。其中不只是記者守門的問題,更涉及媒體新聞勞動、KPI績效與商業市場競爭的流量與業績考量:當以「台版#MeToo」作為關鍵字來為新聞入標,在流量上已失去有效性、不再具有點擊與連結的效益,媒體便選擇置換成其他的新聞標題;而當「鄉民正義」成為新聞強調的台版#MeToo效應,或是娛樂化的報導取向,都會削弱對行動的呼籲。


隨著社群媒體女性主義(hashtag feminism)興起,#MeToo #GirlsHelpGirls 等hashtag的社群串聯功能是否在自媒體的使用上能夠發揮力量,形成一個更大的反抗聲浪?訴求的交會點又是什麼?是值得持續思考的議題。而若我們終究必須仰賴媒體作為中介,「意識到媒體如何在交織複雜的情境下決定內容的輸出,而不是將媒體視為真相的傳遞者」,也是重要的練習,念萱老師勉勵大家。


本文經女書店授權刊載,原文發表於此


2021年8月11日

《鐳女孩:二十世紀美國最黑暗的歷史與一群閃亮的女孩改變世界的故事》推薦序:燃燒自己照亮別人

BY YMSTS IN No comments

作者:林宜平(國立陽明交通大學科技與社會研究所副教授)

「燃燒自己照亮別人」常用來描述辛苦工作的女性,不過在歷史上真有一群女性,她們因為暴露鐳,身體會發光發亮,她們用生命,讓我們進一步瞭解游離輻射的健康危害。


本書封由商周出版提供


這幾年國際公衛學界倡議「預警原則」(Precautionary Principle),建議在科學研究發現健康危害時,縱有科學不確定,為保護大眾健康,要立刻進行風險管制。不過製造業對預警原則有很大的抗拒,多半要求有「明確的科學證據」,政府部門才能進行管制。游離輻射就是「早有警訊,但是太晚採取管制行動」的著名案例。


第一次聽聞「鐳女孩」(Radium Girls)是我剛取得博士學位,在台大公衛學院擔任專案教師時,王榮德教授告訴我的。鐳?瑪麗.居禮發現的鐳?王教授點點頭,做一個口舔筆尖的動作,說明當年美國的女工,為了把鐳塗在夜光手錶的錶面上,重複「舔、沾、畫」,因為暴露游離輻射罹患職業病,有三分之一的女工死於癌症的故事。


這真是令人難以置信的悲傷故事。我後來在陽明交通大學開設「環境、社會與健康」通識課程,在「游離輻射」的單元,總不忘說鐳女孩的故事,提醒畢業之後許多需要接觸游離輻射的陽明校區大學部學生,要保護自己,預防職業病的發生。其實不只是製造夜光手錶的鐳女孩罹患職業病,發現與研究鐳,得到兩座諾貝爾獎的瑪麗.居禮,以及跟她同樣研究游離輻射,並且也得到諾貝爾獎的女兒伊倫.約里奧.居禮,也都死於過度暴露游離輻射的貧血與白血病。


在新冠病毒蔓延的2021年夏天,我接到出版社送來的《鐳女孩》譯稿,一口氣讀完,心情久久無法平復。這個故事實在太駭人了!當年竟然會有這麼多無辜的受害者,竟然會有長期隱匿事實的工廠,面對罹病女工求償的訴訟,先是否認暴露,然後又否認有因果關係,敗訴之後,並且一再提起上訴,一直告到美國最高法院,才終於定讞。


這是一百年前的美國?我對這樣的法庭劇太熟悉了!我研究及參與多年的台灣美國無線電公司(RCA)女工罹癌案,爭議的不是鐳會不會致癌,而是三氯乙烯與四氯乙烯等有機溶劑會不會致癌,但是在法庭裡上演的,是一模一樣的戲碼啊!在氣溫攝氏36度的盛夏裡,一陣寒意襲來,我比原本的悲傷,更悲傷了。


雖然從一次大戰之後,到二次大戰之前,鐳女孩在伊利諾州的求償終於勝訴,醫學界已經不再爭議鐳的暴露是否會造成健康風險,美國的職業安全法令也修改,保障鐳暴露勞工的職業健康。但是這個故事最令人悲傷的是,同樣的悲劇(如台灣的RCA案),至今在世界各國持續發生,並且在「鐳女孩」之前,也發生過。在閱讀的過程中,我赫然發現,1920年代鐳女孩開始出現口腔病變,當年醫界爭辯的是「有無磷暴露」。磷?磷的暴露會導致什麼樣的職業病?我查閱資料才知道,原來在「鐳女孩」之前,還有「火柴女孩」。不是安徒生童話裡,賣火柴的女孩,而是十九世紀,製造火柴的年輕女性勞工。


十九世紀英國的火柴工廠,是典型的工業革命工廠,雇用許多14到18歲的年輕女性。這些勞工吸入製程中的磷煙霧,牙齒與下巴開始壞死,形成「銀顎」,受害勞工的臉,在黑暗中閃閃發出磷光。因為「磷毒性頜疽症」(「磷頜骨」)職業病的發生,丹麥在一八七四年率先禁止使用磷製作火柴,不過一直到十九世紀末,儘管醫學知識增長,工人不滿,但是含磷火柴因為不易變質,並且能適應不同氣候條件,廣受消費者喜愛,多數國家仍繼續生產含磷的火柴。1888年英國的火柴女孩罷工,引起民眾對火柴職業危害的關注,不過英國火柴廠直到二十世紀初才停止使用磷製造火柴。直到整個歐洲禁止火柴製造使用磷,磷頜骨的職業病才逐漸消失。


因為製造夜光手錶,暴露游離輻射的鐳女孩,跟當年的火柴女孩一樣,身體也會發光,並且鐳的半衰期是一千六百年,這些鐳女孩歷經病痛,過世之後,因為病因不明,有幾位死後解剖,甚至開棺化驗,才終於讓生物醫學真正「看到」與檢測到游離輻射在人體內的分布。


《鐳女孩》的作者凱特.穆爾是英國人,因為執導關於鐳女孩的紀錄片《這些閃亮的人生》,進而書寫鐳女孩的生命故事。專書出版之後,得獎無數,美國普立茲獎得主梅根.馬歇爾形容「穆爾點亮一盞新的光,照亮美國勞工史的一段黑暗篇章」。感謝台灣的商周出版社翻譯及出版這本好書,讓我們對這段重要的職業醫學與女性勞工史,終於有更多瞭解。


安徒生童話裡賣火柴的女孩,在寒夜裡擦亮一支支的火柴,照亮寒冷夜空。但是從火柴女孩、鐳女孩到RCA女工,在女性勞工史上,發光發亮的不是火柴,也不是蠟燭,而是她們年輕的生命。她們真正「燃燒自己」,用病痛讓我們認識各種化學毒物的危害。在現代公民社會,不只選修大學通識課的學生需要多認識職業病,指定閱讀《鐳女孩》。預防職業病的發生,也是現代公民的必修課。因為在我們日常生活的各種消費產品背後,包括衣褲鞋襪、手機、筆電,可能都有開發中國家年輕女性勞工的身影。重大的職業病曾經發生在英國、美國與台灣,也會發生在中國、越南與泰國。我們決不能讓悲劇一再發生。


本文由商周出版授權刊登


2021年8月4日

《兩種心靈》譯後記:作為一個精神科醫師,我要做的是理解病人受苦的本質,並且找到換檔的策略

BY YMSTS IN No comments

作者:張復舜

2017年年初,左岸出版社舉辦了一系列以精神醫學為主題的人文社科講座,我在其中一場講座遇見《兩種心靈》這本書。

本書封由左岸文化提供

那場講座由慈濟大學的彭榮邦老師主講,內容精彩絕倫,而最令我感動的部分是老師對《兩種心靈》一書所做的介紹:作者魯爾曼認為在面對他人受苦時,我們都會感受到一種道義責任,而不同的取向會有不同的回應方式。魯爾曼借用了基督神學的受苦概念,區分出人的兩種受苦(本質性的受苦、非本質性的受苦)。因為存在著這兩種受苦,精神醫學發展出兩種取向分別與之對應──精神動力取向與生物精神醫學取向。

在台下聽到這個解釋模型時,我記得當下的興奮與激動簡直像是點著的野火,熊熊燃燒著。

* * *

在講座的半年後,我買了《兩種心靈》來讀,那時是我當第一年精神科住院醫師的尾聲,就跟作者一部分的田野研究對象一樣,處在一個青黃不接的階段。從書裡的描述可以發現台灣的精神醫學的確緊緊跟著美國發展,因為那時的美國住院醫師訓練的內容和情節簡直鏡映了我的狀態:例如菜鳥醫師第一次獨立值班的緊張感,或是剛開始對於《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診斷的不熟悉與疑慮,這些都是我才剛經歷不久的事情。這些細膩的描述,讓我驚嘆於人類學家敏銳的洞察力和扎實的田野功夫,因為鮮少有外人能了解這些隱微的心理狀態,甚至連我也無法把自己的經歷講得如此清晰。

之所以難以講得清晰,有一部分的原因是精神醫學嘗試解決的是人類的心理問題,所以人的心理有多抽象多複雜,精神醫學就有多抽象多複雜。然而我初入精神科的時候,還沒有領略到整個精神醫學有多困難,甚至在我第一次接觸它的臨床基礎課程上,主治醫師就開宗明義地表示:「精神疾病就是大腦的病。」多麼簡潔易懂的一句話!「精神疾病就是大腦的病。」這句話被重複提及了好幾次,以至於日後一講到它,我的耳裡就會迴盪起那位醫師的聲音。

我當時對這句話的理解是,主流認為生物精神醫學才是對的,精神分析不夠科學,只是一種過時的理論。那為什麼精神醫學界仍然會聲稱「生物-心理-社會」的整合模式才是最好的治療模式呢?來到臨床之後發現,精神醫學的樣貌有點奇怪──醫院不會沒有心理和社會的層面,心理師和社工師的工作量並不小;但是「生物」的比重的確高出許多,而且這三者之間的關係似乎有點疏離。好比說,每個住院病人都會服藥,但其中很少人接受心理治療;病房會以調藥或是具體的安置計畫為主軸,病人的精神動力討論通常點到為止。《瘋狂簡史》的譯者巫毓荃研究員用「拼貼」來形容精神醫療,我覺得非常貼切。

《兩種心靈》對現代精神醫學的怪異樣貌有清晰的解答。作者魯爾曼做田野研究的時間落在1995年前後,而1980年代剛好發生生物精神醫學取得主流地位、精神分析式微的典範轉移。魯爾曼不僅仔細地描述其中的關鍵動力,還指出了這些因素中,只有管理式照護與醫療保險真正導致精神分析的生存威脅。這讓我對於當今的精神醫學有更深的理解──我們常以為生物精神醫學之所以變成主流是因為它比較科學,但若參考這段分析以及本書最後一章的概念,我們將會發現科學並非最關鍵的因素,因為魯爾曼指出醫療的核心是面向受苦,而非治療病人有多科學。這兩種治療取向在精神醫學中並非互相衝突,甚至精神醫學本質上需要這兩種治療模式。有了這樣的圖像,我對於現況整個豁然開朗:為什麼精神醫學照護體系中心理治療的存在空間很小,但精神醫學會規定住院醫師至少要接受一年以上的心理治療訓練?又,為什麼即使有這個規定,很多主治和住院醫師卻不重視,顯得心理治療訓練可有可無?為什麼有越來越多醫院不願意支付院外心理治療督導的費用?在這一點上,《兩種心靈》分析得精準而深刻。

更令我興奮的是,《兩種心靈》不只回應了我的觀察,它還解答了我在臨床工作中屢屢冒出的疑問。

* * *

臨床工作中有很多情境牽涉到我怎麼看待自己身為精神科醫師的角色、如何看待(或評價)病人、怎麼聆聽病患的話語(我要聽的是症狀還是意義)、能否讓病人自主決定(例如能否讓病患自行調藥)等等。例如,某位重鬱症患者因自殺未遂住進病房,一週後自述心情已經恢復了想要出院,這時候我要相信他出院後不會自殺嗎?精神科醫師應該怎麼判斷病患言詞的真假?又或者,一個每天都要睡滿十小時的男子突然間連續三天不睡,而且一向害羞的他卻跑到路上主動搭訕路過的女子。這時候我跟他說「我覺得你有點太興奮,可能是躁症發作喔」,他卻說自己沒問題,說可能只是平常睡太多所以這幾天才比較有精神──這時候是病人比較了解他自己,還是懷疑病人躁症發作的精神科醫師比較了解病人的心智狀態呢?還有,如果一個行為脫序的病人同時有著躁鬱症和人格障礙,那他的行為是來自無法控制的疾病,還是來自於刻意的挑釁與捉弄?他該不該為這個行為負責?

隨著臨床經驗的累積,我越來越了解疾病與人的關係,也更確定哪些行動合乎倫理。但即便是這樣,其中的不確定性仍然存在,偶爾我仍會感到遲疑與猶豫。我希望能夠更清楚地了解,是什麼樣的意識形態或邏輯在支撐著這些醫療常規和臨床判斷;希望清楚知道該如何在當今的精神醫學中自處與做出對的選擇。

* * *

《兩種心靈》給我的提示是,《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第四版的五軸系統很適合作為回答這些問題的起點。書中有位住院醫師說,他尊重第一軸診斷的病人,但是對於第二軸診斷的病人,他對他們的感覺就是比較差。魯爾曼對此的分析是,用生物精神醫學看待第一軸診斷時,疾病和人的關係是很清晰的:病人要麼是個生病的理性的人,要麼就是個非理性的人;而不管前者或後者,因為疾病被認為來自於大腦,所以病人無需對他的疾病負責。這就是為什麼通常醫師會尊重第一軸診斷的病人。然而當這種模式面對第二軸診斷(人格障礙症)時,很難充分說明疾病就是出在大腦而不是成長歷程,因此病人應該要對自己負責,這也是為什麼醫護很難不對這類病人做出負面評價。這種同理受苦的方式被魯爾曼稱為「簡單同理」。

用精神動力學來看待精神問題的時候,問題則來自於這個人的心靈──或是佛洛伊德說的「精神裝置」(mental apparatus)。精神動力學理論把心靈分成多種層次進行分析,而治療師據此理解病人,即為魯爾曼所謂的「複雜同理」。運用「複雜同理」會看到病人心靈的複雜度,因此治療師更有可能「涵容」第二軸診斷的病人。然而精神動力對於某些藥物治療成效良好的第一軸精神疾病似乎就顯得成效不彰,好比思覺失調症,心理治療可能可以幫助病人與幻聽共存,但是藥物有可能直接就把幻聽消除。

最後魯爾曼指出,疾病的來源不會「非身體即心靈」,病人也不會是「非理性即瘋狂」,這中間存在著真正的不確定性。因此,其實多數醫師都會在臨床治療中交叉使用這兩種模式的技能與概念──儘管它們幾乎是分開訓練,如何混用也沒有明確的指引。書裡有位住院醫師說的貼切:「我試圖整合這兩者,但這比較像是我換檔,卻還有點生澀。我一直在來來回回地換檔。(⋯⋯)在從事心理治療和使用精神藥物的醫護人員之間有一道真實的裂隙。(⋯⋯)我想兩者兼得,但在醫護人員中有點難找到一個樣樣通的人。」魯爾曼的層層探索讓我理解到如何解決自己的困惑:我必須要交叉運用兩種模式的「同理」技術,理解病人的受苦本質,找到換檔的策略──作為精神科醫師,需要有足夠扎實的精神病理學基底去辨認症狀,但也要能看見「症狀現象」對於病人的意義為何。有了這樣完整的理解後,我想要補充第一堂課主治醫師對精神醫學簡潔的說明:「精神疾病既是大腦的病,也是心靈的病;所以我們會交叉運用生物精神醫學和精神動力學的同理技術,提供病人最合適的治療,解除病人的多重受苦。」

* * *

《兩種心靈》不僅詳細解答了我許多的好奇與疑惑,它還有一個難能可貴之處,在於它的立場是少見的──關注精神醫學的社會科學著作非常豐富,但是絕大多數都採取鮮明的批判立場。早期作品多在批判精神疾病的真實性或是精神醫學的監禁與規訓,後期則多批判診斷的去脈絡化、藥廠與醫界的合謀和生物醫療化。它們指出了精神醫學的盲點與缺失,喚起社會大眾的重視,並促使精神醫學做出改變。不過,全部都只聚焦在精神醫學產生的副作用,在我看來似乎存在著三種風險:一來是無法掌握精神醫學/精神疾病的認識論及其複雜的程度;二來是這些批判容易被過度解釋或錯誤使用,從而對精神醫學、精神病患與照顧者造成難以預期的傷害;三來是社會科學的批判性視野與(精神)醫學的認知模式差異甚大,故對話和交集有限,難以從精神醫學內部點燃改變的引信。

這本民族誌並沒有預設批判的立場,而是純然地好奇著精神醫學的養成與邏輯,在田野中做深描,並用這些材料提煉概念,因此它呈現出來的精神醫學十分貼近精神醫療工作人員的經驗。不管是我的臨床經驗,還是魯爾曼的田野,都顯示精神醫學界是真誠地相信自己在做「對」的事情──他們相信自己受過的訓練、相信自己能夠確實看見病人的疾病,並相信自己有著解決病人受苦的道德責任。最大的差別在於有的人相信科學會帶來更好的願景、有的人相信深刻理解症狀的意義才是治療的核心。但無論如何,精神醫學之所以在批判和反對運動中仍然存續,有個關鍵因素在於──精神醫學一直在臨床實作中與病人協商,所以精神醫學不會只有生物醫學,也不會只有精神動力。

* * *

在這本書中,我先是共感於美國住院醫師的訓練,接著走進從未想像過的精神分析醫院;後面魯爾曼引領我釐清兩大模式發生典範轉移的因素,最後把問題從政治經濟因素拉回精神醫學的核心,統合各種經驗以指出精神醫學真正的樣貌。因為《兩種心靈》的閱讀之旅對我來說如此富足,使它在我心中的重要性不亞於任何一本精神醫學教科書。而且,我覺得《兩種心靈》不只適合精神照護體系的從業人員閱讀;無論是疾病當事人、照顧者,或是任何想要了解「精神醫學是什麼」的人,都能從這本書中獲得不同的理解與體悟。

最後非常感謝編輯德齡、前室友偉翔、醫社雙棲的傑出學長易澄,沒有這三位就不會有這本中譯本;祝福每位讀者都可以在這趟閱讀的旅程中收穫滿盈。

二○二一年七月 於台北


本文由左岸文化出版授權刊登

《兩種心靈》譯後記:閱讀及翻譯《兩種心靈》的快樂

BY YMSTS IN No comments

作者:廖偉翔

綜觀台灣的書市,廣義的精神健康相關書籍可說幾乎每年都推陳出新,經年累月下來不僅累積諸多眾人皆知的名著,若就數量來看,在實體書店逛一圈應可看到一整櫃的心理或精神醫學相關的書籍陳列。其中從早年各種精神分析的經典,如佛洛伊德、榮格、阿德勒、佛洛姆、荷妮、比昂、溫尼考特等等,到精神醫學、心理學與心理治療的各種概述或疾病專著,如憂鬱症、焦慮症、強迫症、躁鬱症、思覺失調症、厭食症、邊緣型人格障礙症等等,又或者如醫師、心理師、護理師、社工師等臨床工作者的各種觀察、反思或批判,乃至於各類病人誌的書寫,還有各種科普、小說、散文、人物傳記、社會觀察、特定主題的個論、論文集、精神醫學史著作,以及專為臨床實務所寫的技術指引等等,不一而足。這些書籍不僅主題多樣,切入點更是多元,擁護、批判、同理、同情、正反並陳、存而不論⋯⋯形成一幅色彩繽紛雜沓的光景。那麼,在眾聲喧嘩的現狀下,為何要閱讀《兩種心靈》這本書,它又有怎樣獨特的重要性呢?

本書封由左岸文化提供

首先,這實在是一本難能可貴的民族誌,讓讀者得以身歷其境。除了紮實的田野調查,廣博的背景閱讀,作者魯爾曼如書名那般,親身沉浸在「兩種心靈」的切換與整合之中。魯爾曼不僅跟著田野對象(精神科住院醫師)一起、如田野對象那般地工作與生活,還投入心理治療,為病人做治療,本身也接受治療與督導。這可說是難以想像的苦工。可以想像的是,倘若你身為精神科住院醫師,還得以在「兩種心靈」之間預先選擇自己的傾向與偏好,把一者當成主旋律,另一者則當成伴奏;無論個人原先較認同的是動力取向精神醫學或生物精神醫學,早在選擇住院醫師訓練機構的時候就可以依此為根據做決定,而在這樣刻意選擇之下的訓練過程,實際上是比較接近其中一者,而非另一者。換言之,實際上的情況常常是,你可以當更像是科學家的精神科住院醫師,或是更像是心理治療師的精神科住院醫師。當然,有人一定會問,既然有統一事先制定的精神科訓練計畫,內容也是兩者皆有,住院醫師訓練過程不是應該兩者並重?然而真實情況時常更像是一方有較深入的鑽研,而另一方或許僅是做到符合最低要求即可。但魯爾曼做田野的目的在於真正深入其中,因此她不像她的田野對象住院醫師那般得以「偏食」、厚此薄彼,反而在某個意義上而言,她甚至比田野對象更辛苦,必須把兩者都做到一定程度的精熟。這是相當不容易的事。再加上精神醫學本身向來被大眾認為是醫學中較為模糊、複雜,甚至充滿爭議的一門專業,這般研究主題想必也有較高的進入門檻。在進入門檻高的前提下,還要做到深入現場、全盤觀照,這確實是一本得來不易的民族誌。

第二,這本書能成為當前精神醫學各種爭論開展前必備的參考書籍。各種與精神疾病相關的社會事件向來都存在於我們社會,但或許隨著資訊爆炸的時代來臨,在社群媒體發達、大眾媒體追求快速及點閱率等背景下,精神疾病的「爭議」似乎變多了,相關議題的能見度變得更高,甚至也出現影視作品(如《我們與惡的距離》)或專書(如《成為一個新人》)。然而,許多看似即時而迫切的當代爭論,其實在相關文獻的記載中,早已不是新聞。因此常有的狀況是,檯面上熱騰騰、火辣辣的討論,卻偶爾給人穿越時空之感。也常有的狀況是,某個事件發生了,臨床或實務工作者因而被論者指著鼻子罵到臭頭,但以前早就發生過類似事情,做過許多相關的探討,實際上事件發生的原因往往跟制度性的缺漏或經費不足有關,而非第一線的工作者不知道這些問題的存在。比如說治療精神疾病似乎跟使用藥物畫上等號;比如說精神醫學是否限制了病患的自由;比如說精神疾病的汙名;比如說心理治療相較於藥物治療的弱化;比如說精神疾病患者為何難以穩定就醫或服藥⋯⋯。魯爾曼在書中針對醫療政策及保險制度的影響、精神藥物的重要性與限制、精神醫療實務上的困境、精神醫學在哲學上對於「什麼是人」的預設等重要議題,都做出了精簡扼要的背景爬梳與回顧。由於許多議題的探討實際上早已不是「新聞」,這也是為何我認為這本書即使在出版二十年後的現在讀來仍深深貼合現實的原因。

再者,這本書也可以當成一個「線頭」或「引子」,讓讀者可以由此開始抽絲剝繭,一窺當代精神健康領域為何以及如何發展成目前的樣貌。由於書中的田野對象是醫師,相對於其他專業的精神健康工作者,或是相對於其他領域者,醫師時常掌握較多的實質及象徵資源。這並非單純認同或提倡某種大人物主導的敘事,而是我們無法忽略,在得以合法處理精神疾病的各種專業中,醫師經常扮演舉足輕重的角色,因此往往影響了精神健康相關研究、政策、法規,乃至於輿論等等的走向與發展。(當然,精神科醫師在整體醫師群體中似乎算是相對弱勢,這則是書中比較沒有論及的部分。)也因此,要了解精神健康工作的地景,必然少不了要了解精神科醫師,而要深入了解精神科醫師的社會化及養成過程,這本書便是絕佳的起始點。

然而,就如同所有的書一樣,《兩種心靈》絕非沒有缺點。比如艾倫.霍維茲(《我的悲傷不是病》一書作者之一)就寫過這本書的書評,其中提到此書較缺乏的是把自己的民族誌放在歷史與比較的脈絡來看待,也較少說明此書的理論背景。【註1】霍維茲肯定這本書是對於精神醫療內部的生物精神醫學與動力取向精神醫學兩種世界觀最好的描述。然而在動力取向精神醫學的應用與興衰方面,忽略了文化脈絡的重要性,也過度把其凋零連結到管理式照護上。霍維茲有力地指出,《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第三版早在1980年就出版,意味著生物醫學模式的興起,而當時管理式照護尚未廣布。而伊莉莎白.歐青克羅斯(《精神分析的心智模型》一書作者)也在《美國精神分析學會期刊》撰寫書評說明,儘管肯定魯爾曼提出精神分析觀點在精神醫學的重要性,但她並未提及太多「好消息」,諸如醫學生與精神科住院醫師心理治療訓練的需求上升、精神分析取向心理治療的研究進展、精神分析的心智模式與生物精神醫學在基礎科學方面整合的可能性等等。【註2】只能說,《兩種心靈》這本書讓相關領域的重要學者都為之撰寫書評,足見其影響力與重要程度。

而就我的個人經驗而言,這也是一本不可多得的傑作。閱讀過程中,時常有感同身受的貼切感。在精神醫療臨床工作上的雷同之處當然無須贅述,而且更有許多會心一笑的時刻。舉例來說,當我仍在波士頓大學就讀碩士班時,曾有數門課的教授要求學生以美國國家衛生研究院的研究計畫書為參考範本來撰寫課堂作業,理由是往後若朝學術界發展,練習寫研究計畫去申請經費是很重要的,也因此才認識了如密碼般的研究計畫,比如說R01研究計畫(R01 grants)、K01研究計畫(K01 grants)等等的區別。而在魯爾曼寫到精神醫學科學家的生活時,提到他們不僅非常仰賴研究計畫補助,而且還因此不能提出失敗風險太高的計畫。當時我的一位教授曾說,「愛因斯坦來申請研究計畫應該沒辦法通過,因為太創新了。」對照魯爾曼書中的描述,實在心有戚戚焉。

另外,我曾經翻譯或審訂過的精神醫學相關書籍,都在這本書中獲得不同角度的印證或反證。比如說,《在懸崖邊緣,接住你》論及精神醫學實務常常更接近某種智識上的折衷主義(《兩種心靈》還是本書推薦的延伸閱讀);《精神病大流行》試圖說明不夠好的精神醫學科學可能對病人造成的傷害;而《瘋狂之所在》則論及我們社會如何對待「瘋狂」是亙古的難題。然而,儘管出版年份最早,《兩種心靈》卻分別一一提出更細緻的說明與描繪。《在懸崖邊緣,接住你》一書的作者已是名醫,閱讀起來多少有些距離感;《精神病大流行》對藥物使用經驗及相關研究犯了採櫻桃(cherry picking)的謬誤,難免只挑選對己方立場有利的證據來說明論點;而《瘋狂之所在》則是讀歷史的趣味大於臨床實務的契合程度。若讀者意在了解精神醫學臨床工作者的生活樣貌、困境與掙扎,《兩種心靈》一書則是拿捏得恰到好處,可說是做到了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的程度。

最後,我記得自己2018年在波士頓時,曾大膽冒昧寫信給凱博文教授,希望能約時間就教於大師。而在數次信件來回後,凱博文慷慨允諾,給了我半個小時。當時的我碩士班即將畢業,雖已打定主意要回台灣申請精神科住院醫師,但心中對於自己往後究竟要做什麼研究或該朝什麼領域發展,想法其實模模糊糊。凱博文不僅給了我許多實用的建議,還細心推薦我幾本必看的書,其中之一就是《兩種心靈》。沒想到幾年後就成為這本書的譯者之一,而且在凱博文曾經工作過的台大醫院服務。只能驚嘆於命運的奇妙安排。

總而言之,因緣際會下,有機會翻譯魯爾曼的《兩種心靈》這本當代經典,對我而言是既榮幸又戒慎恐懼。榮幸的是,雖說《兩種心靈》是早在2000年就出版的書,但現在讀來其切合現實的程度卻顯得不減反增。能翻譯此一名著,並與作者的名號並陳於書脊,本身就是一件令人欣喜的事。相對地,我也難免會擔心自己沒能好好傳達作者的本意與言外之意,因此戒慎恐懼。但無論如何,樂見這本書的出版,期望它能帶來更多對精神疾病與人類心靈的理解、討論與交流,也邀請各位有機會一定要翻開這本好書。

二○二一年七月 於台北


【註1】Horwitz, A. V. (2002, June). Of two minds and the therapeutic corporation: A review. In Sociological Forum (Vol. 17, No. 2, pp. 345-349). Wiley, Springer.

【註2】Auchincloss, E. L. (2002). Book Review: OF TWO MINDS: THE GROWING DISORDER IN AMERICAN PSYCHIATRY. By T. M. Luhrmann,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2000, 337 pp., $27.95.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Psychoanalytic Association, 50(1), 377–3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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