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0月21日

科幻作為社會的折射與鏡像-金東源教授「科幻小說與東亞社會」講座紀實

BY YMSTS IN No comments

作者:吳懷玨

        成大醫療、科技與社會研究中心(STM)於2016年10月20日邀請到金東源教授就「科幻小說與東亞社會」主題進行一小時的演講分享。金教授是科學史學者,研究東亞物學學史,曾任韓國科技高等研究院(KAIST)文化科學學院院長,並於哈佛大學科學史系、賓州大學科學社會學與科學史系擔任客座教授,目前也是金氏基金會主席,該基金會致力於推展東亞科學與技術史研究。此外,金教授近年在南韓開設「科幻電影賞析」課程,這次來台分享,主要是想從科幻小說的普及與興趣來觀察一個社會(與政治人物、知識社群)對於現在與未來科學、技術的態度。
圖說:本次演講宣傳海報
社會對科幻的態度多少呈現出對科技發展的態度

為了讓我們理解國外科幻作品在東亞社會的受歡迎程度不那麼高,講者開頭問我們是否看過星際大戰七部曲(Star War)與星艦迷航記(Star Trek),幾乎沒有人舉手。他接著表示,從社會對科幻題材的誤用,可以看得出本身對該領域的不瞭解。美國總統歐巴馬誤將星戰與星艦迷航的元素放在一起時,受到眾多科幻粉絲的抨擊,據說支持度因此下降10%。而南韓廣告商亦犯了相似的錯誤,卻不見有人跳出來指責。


(註:Jedi 絕地武士,來自 StarwarMind Meld 心電融合,來自Star Trek)
 講者以科幻小說在南韓與北韓的情況作為觀察的媒介,並以不同文化對科幻所呈現出的特質來解析背後可能蘊涵的社會意涵。當提到科幻小說時,周邊的人會給予科幻小說的愛好者「小孩子氣」、「還沒長大」等評語;南韓七零年代多產的科幻作家被文學圈排斥與長期忽略。這些將科幻與「未成熟」特質的連結,或多或少也導致南韓科幻小說圈沒有什麼讓人眼睛一亮的著作。

通常一個現象的背後常藏有巨大的文化脈絡,講者認為科幻之所以不流行,和韓國「崇古薄今」的儒家思維有非常大的關係。儒家歌詠上古時期的民風、感嘆現今世風日下的態度,使得韓國社會對於歷史劇有特別的偏愛。

圖說:韓國歷史劇海報
2014年阿凡達風靡世界,然而在韓國卻出現歷史劇「鳴梁」(myeongryang)比阿凡達賣座的狀況,更被國外媒體加以報導。

科幻作為社會的鏡像:以南韓、北韓、日本的比較為例

除此之外,南韓科幻作品對未來通常懷抱著悲觀的想法,沒有什麼好結果;他們對新的、幻想中的科技發展沒有興趣;場景以南韓當地為主,少有遠征探險題材;簡言之,缺乏科幻小說中的靈魂元素:未來感。

講者舉無敵鐵金鋼為例,日本鐵金鋼有飛行器、迴力飛鏢、超強音波、飛行手臂、鐳射等;韓國仿製後的金鋼,卻是以跆拳道的踢、打、砍為主。

相比之下,北韓的科幻作品不僅為數眾多,內容更大相逕庭。北韓的作品對未來充滿樂觀的想像,有許多幻想中的技術演進與研發,非常多遠征探險故事,而且他們似乎對海底世界非常感興趣。或許帶有如此對進步很樂觀的作品很有可能出自當局審查的限制,但不難看出,北韓領導對於科學進步的渴望。

金正日曾經在1988年給予一場以「以更大的規模發展科幻小說」為題的演說,席中強調「如果沒有科幻小說,我們很難提供科技一個研發的方向;有了科幻小說,我們對未來才會更有想像。」

圖說:北韓的科幻作品

問答時間

問:非常多韓國電影都很黑暗,人性也非常的扭曲,請問這和韓國高張壓力的社會氛圍有關嗎?(以講述性侵受害者經歷的《熔爐》、犯罪電影《非常母親》、名導朴郁贊的《原罪犯》等為例)

答:是的,沒錯。還有一點就是韓國人覺得悲劇的結局才是有深度的結局,而喜劇結局根本不算。就算是好萊塢的悲劇也有一點光明面,但韓國電影是純粹的黑暗。

問:為什麼台灣的科幻界也有類似的狀況,是因為儒家文化影響嗎?

答:我覺得東亞的科學家很嚴肅,他們覺得做科學是工作,不是玩樂,也沒有什麼樂趣。但我看到美國很多科學家都很愛玩。亞洲科學家通常愛「解決問題」而非「製造(構思)問題」。日本很不一樣,在70年代後,他們將「科技感」視為日本文化的一部份。

問:日本或是美國這些科幻作品很多的國家,跟這些國家的軍事實力、戰爭的歷史是否相關。中國現在也開始有科幻作品作家,這意味著什麼?

答:講者表示軍事與戰爭的影響是個禁忌主題,也不好多說。

結語

講者的內容建立在「科幻的受歡迎程度」與「對科技的重視」的關連性上,當中的關係值得探究;而科幻內容的呈現是否能直接連結到對未來的展望,是否還有文化上的差異。這些都是可以細細玩味的問題。


本文感謝醫學系黃于玲老師、王秀雲老師、林彥邦同學提供意見與補充。


作者簡介:
吳懷玨。國立成功大學醫學系四年級。對醫學教育與公衛研究充滿愛。曾任台灣醫學生聯合會醫學教育部部長與世界醫聯會亞太區醫學教育助理,偶爾跑去模聯找張椅子坐坐(拿議事槌的那種)。公衛研究則和個人喜好一樣,對什麼都有點興趣;曾進行過衛生資料視覺化的團隊計劃,以及發表人口老化因素分析的研討會論文,目前正在往兒童死因分析邁進。


參考資料:




2016年10月18日

鏽的其人其事——讀《鏽:自然與金屬間無止境的角力》

BY YMSTS IN No comments

作者:鄒宗晏

橋梁崩塌、核能電廠爐心熔毀、石油輸油管滲漏、飛機墜毀、住宅電線走火、罐裝飲料爆炸,鏽——人類自古以來的威脅——總是躲在陽光照不到的角落,發出只有在最寂靜夜的裡才能聽到的聲響,造成人類財產與生命安全的損失。抑或這一切都在人們眼前發生,但大多數人選擇忽略這件事?

1980年美國自由女神雕像外殼上的孔洞,鏽展示了它在人類世界中的角色。跟隨這些因為生鏽而使鉚釘脫離所產生的孔洞,同時盯緊國家公園管理處的主管和來自美國、法國的工程師團隊;我們一路從法國博物館中自由女神建築師的筆記本,到雕像右手高舉的火把頂端,再到擴及全美的自由女神修復募款運動。在1880年代的法國和1980年代的美國,以及雕像的內腔和外殼之間游走,穿過陣陣鐵鏽、銅綠和煤焦油的氣味,人類終於在1986年完成自由女神雕像的修復,控制住雕像上的鏽蝕,但也僅僅如此。

人類與鏽之間的角力,如同本書的標題《Rust: The Longest War[1],在我們替金屬塗上一層厚厚的油或漆之前就已經開始,並且會持續進行下去。這場戰爭中的一次重要轉折則發生在二十世紀初英國雪菲爾(Sheffield)的一座現代、自動化鋼鐵廠。在英國的鋼鐵廠中,布瑞利(Harry Brearley)是這整起轉折中的靈魂人物;他是輟學生、實驗室洗瓶工、助理、化學家、鋼鐵的研究者等等。上述一長串的頭銜,在最後都會構成他生命地圖上的一條細長路徑,通往布瑞利廣為後世所知的頭銜——不鏽鋼的發明者。即便大自然對鋼鐵的腐蝕仍舊繼續進行,但不鏽鋼的出現,讓許多人造物能夠有更長的使用壽命、耗費更少的保養時間,讓不鏽鋼產品彷彿存在於一靜止的時空中。

圖片來源:天下文化

布瑞利的工程師精神,是在這段不鏽鋼的發明史中,另一件與不鏽鋼閃耀著同樣光芒的作品。布瑞利會成為不鏽鋼的發明者,除了之前堅實的實務操作經歷,他堅強的毅力、對實驗和實作的堅持,以及認為唯有務實才是工程師的一切,這些人格特質,才是奠定布瑞利成為不鏽鋼發明者的關鍵。也正是因為布瑞利對自身理想和產品的堅持,即便在之前已有眾多對不鏽鋼的發現與研究,人們因為他的決心和一點運氣,才把發明不鏽鋼歸功於他。

不同於鋼鐵廠裡燒得通紅的坩堝,以及對金屬的搥打、熔融、焠火等又紅又熱的過程,人類世界對鏽的抵抗也可能在數秒鐘之間就確定了。在美國波爾公司(Ball Corporation)的鋁罐工廠,一整套自動化的設備,讓裁切好的鋁片經過衝壓、以三階式的撞鎚軋出杯型、清洗、印刷罐身、噴上保護層、高溫硬化,接著還要再噴上一層內部的塗層並加熱使其硬化,完成的鋁罐會經過幾層檢驗關卡,在確定鋁罐沒有破損、針孔或塗料剝落的情況後,這些鋁罐才會被堆到倉庫,等待前往下一座工廠。也就是這數秒鐘的鋁罐內外保護層噴塗過程,奠定鋁罐在未來能夠有效因應被所裝飲料腐蝕的風險、確保罐身不會滲漏或爆炸、適應各種惡劣運送情況,因此鋁罐在未來能否裝滿不太穩定的飲料,安然地被運送到消費者手中,全靠這層不到十分之一毫米的環氧樹脂塗層維繫。

為了達成上述的目標,飲料公司的防蝕工程師們需要搬出各式電化學檢測儀器、小心閱讀顯示器或圖表上的電位值、依靠理論與經驗推估適合不同飲料的鋁罐塗層厚度,如此才能確保公司不會損失大批飲料或是被客戶告上法庭。不過牢固堅實的塗層卻可能帶來另一層風險,讓雙酚ABisphenol A)這種被學界懷疑可能是內分泌干擾素(endocrine disruptor——一種可能導致人體生殖危害與增加罹癌風險的化學物質——的塑膠塗層交聯劑和塑化劑混入飲料中。

美國波爾公司Ball Corporation(圖片來源:Wiki)

人類在對抗鏽蝕過程中所做的努力,除了重整金屬雕像、打造不鏽鋼、塗上一層層塑膠薄膜外,也需要深入地球的最北邊,走進一條彷彿看不見盡頭的烏黑隧道,跟著油與蠟被快速向前推進。在北極圈以北四百八十三公里,「跨阿拉斯加管線系統」(TAPS)最北邊的終點,負責油管清潔與防蝕的完整性工程師團隊,跟著這條北抵普羅灣南到威廉王子灣,總長一千兩百八十七公里的輸油管追蹤「聰明小豬」——一種在油管中檢測管壁厚薄以及破損的機器人。這趟旅程我們不只看到工程師團隊的分工合作,感受每次檢查和發射過程中的緊張與危險。同時也回溯之前的歷史,看到沿著油管開展,橫在原油開採事業與輸油管保養之間的糾葛、興衰;油運輸公司與地方政府、聯邦政府之間的角力;油管清潔維護工程在每次任務中所面臨的重重挑戰。

TAPS和在其中奔馳的各式「小豬」已不只是冰冷的金屬、機器和有點溫度的黏稠原油,同時也是函納來自不同領域的工程師、石油輸運公司、阿拉斯加州政府、聯邦能源管理委員會與國家腐蝕工程師協會(National Association of Corrosion Engineers, NACE)等大大小小的組織團體。聰明小豬在管線旅程的終點,也是探險的終點,而這也是一次成功的任務,雖然並不似電影情節中美國太空梭發射或降落般振奮人心,且尚有大量管線檢測數據有待分析,但工程師的謹慎與堅持不懈的熱情,仍然在旅程的最後閃閃發光。

《鏽:自然與金屬間無止境的角力》充滿像上述節錄中或深或淺的歷史回顧與作者親身經歷,就像雜誌上的專欄或報紙上的深度報導,書中的每一章都有意想不到的驚奇,讓人不單只瞭解生成鏽的化學機制與鏽的危害,也認識研究鏽、對抗鏽、防止鏽、欣賞鏽的人物與團體。藉由「鏽」這個貫穿全書的主軸,修復自由女神、鏽的化學機制、不鏽鋼的發明史、飲料罐防鏽法、鏽斑攝影、政府的防鏽教育推動者、鍍鋅產業、NACE、輸油管檢測、人民對防鏽的認知,全部被連在一起。不過身為讀者有時也會有些好奇,除了「鏽」之外,還有什麼相似或連貫的機制,能夠串起或長或短各章節,以及身在不同時空與不同團體中的人事物呢?關於這點作者並未詳細說明。

書中對工程師及工程師精神的推崇,則帶出另一個問題。如同書中最後的反問「難道我們不需要工程界的英雄嗎?」[2],作者透過自傳、訪談與觀察,對工程師的形象、言行舉止、思想動機都有深刻的描繪,因此在書中有許多兢兢業業、有理想有抱負、為了研究與工作可以果斷放下家庭的工程師,忙碌地穿梭於英國的煉鋼廠和實驗室與阿拉斯加的輸油管線兩端。當作者藉由這本書的出版企圖塑造出工程界的英雄時,對於讀者而言,需不需要「工程界的英雄」?恐怕還是個待思索的問題。但在煉鋼廠、除鏽防鏽的工作中,並非只有經驗豐富、意志堅強的工程師。

羅斯納(David Rosner)與馬科維茨(Gerald Markowitz)在1991年出版的《Deadly Dust: Silicosis and the Politics of Occupational Disease in Twentieth-Century America》以及2009年的文章中,提到美國在19101920年代和1970年代,皆有噴砂工人在鑄造廠[3]或煉油工廠[4]工作時,因為防護設備不足,每天吸入大量的二氧化矽微粒而導致許多工人罹患塵肺症(silicosis),這些二氧化矽微粒來自於砂與金屬表面高速撞擊而碎裂的細小砂粒,之所以需要噴砂在開模冷卻後的鋼鐵或煉油廠的儲槽設備上,正是為了除去鋼鐵上因高溫或長期使用所生成的鏽蝕。在2000年後的台灣,也有關於鑄造業[5]與造船業[6]噴砂工人的暴露評估研究和危害防制對策。上述關於勞工或女工每天在工廠對金屬或設備所做的除鏽保養工作,如果也能被加入書中,不但能卸下許多工程師肩上的光環重擔,讓我們不再急於找出「工程界的英雄」,更可以看到不同於鋁罐防鏽塗料、輸油管檢測等新奇技術之外的其他日常防鏽工作,如此將讓我們對鏽以及防鏽相關的知識與技術有更豐富的認識。

圖片來源:Amazon
回到本書的標題,鏽:自然與金屬間無止境的角力。人與鏽之間的關係是什麼呢?作者在書中談到鏽、除鏽、防鏽、不鏽和抓鏽的技術,稱鏽是無所不在的威脅並從自身經驗出發,描寫鏽在人類歷史上所造成的各種危害,並在最後呼籲讀者,防鏽大業刻不容緩,各種防鏽工程、防鏽知識,不該為少數工程師與科學家所獨有,應該廣為傳播,讓上至政府官員,下至普羅大眾都能體認鏽的危害與防鏽的重要。可是人與鏽之間的關係,僅是自然與人不斷角力下的結果嗎?在畏懼自然的力量,感受到人在大自然中的渺小;或反過來相信憑藉科技的不斷進步,人所造出的世界終有一天能超越自然的限制。我們是否總是只能在這兩者中間選擇一個去相信呢?人與自然是否能有另一種相處的可能?從祖克(Alyssha Eve Csük)的攝影集[7],以及那些人們日常與鏽的互動中,或許存在著另一個起點,讓我們得以看到更多人與鏽的不同互動樣態,進而去想像其他目前還不清楚的、上在形成的人與自然之間的關係。

總而言之,作為作者的第一本出版著作,《鏽:自然與金屬間無止境的角力》是本包含大量有趣知識,以及深刻人物、場景刻劃,兼具科學知識普及和深度新聞報導的作品。雖然書中所討論到的皆是關於人類生活的重要課題,但本書並不需要坐在書桌前、挺直背脊、把書頁靠在眼前,一字一句地仔細研讀;而是適合在閒暇、等車、工作間休息時,隨手翻至書中的一章,用輕快的腳步來一場十分鐘左右的小探險,就能獲得許多讓人露出微笑的科學小知識。期待作者之後能有更多關於鏽及其人其事的深入報導和作品。


參考資料:

Waldman, Jonathan 沃爾德曼著,陳偉民譯(2016),《鏽:自然與金屬間無止境
的角力》(Rust: the longest war)。台北市:遠見天下文化。
陳成裕、湯大同、林宜長、錢葉忠、劉宏信、李國懋(2005),《鑄造業勞工游離
二氧化矽暴露控制輔導改善計畫》。台北縣:行政院勞工委員會勞工安全衛生研究所。
鄭淑芳、張富貴(2009),《造船廠噴砂作業勞工重金屬有害物暴露調查研究》。
台北縣:行政院勞工委員會勞工安全衛生研究所。
 Csük, Eve Alyssha(2016). Alyssha Eve Csük: Fine Art Photography. http://www.alysshaevecsuk.com/ (Retrieved: May 25, 2016)
Rosner, David and Gerald Markowitz(1991). Deadly Dust: Silicosis and the Politics of
Occupational Disease in Twentieth-Century America.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9). The Trials and Tribulations of Two Historians: Adjudicating Responsibi-
lity for Pollution and Personal Harm. Medical History 53(2): 271–292.


[1] 此為本書的英文標題。
[2] Waldman, Jonathan 沃爾德曼著,陳偉民譯(2016),《鏽:自然與金屬間無止境的角力》(Rust: the longest war)。台北市:遠見天下文化。頁350。
[3] Rosner, David and Gerald Markowitz(1991). Deadly Dust: Silicosis and the Politics of Occupational Disease in Twentieth-Century America.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pp. 57-62.
[4] Rosner, David and Gerald Markowitz(2009). The Trials and Tribulations of Two Historians: Adjudicating Responsibility for Pollution and Personal Harm. Medical History 53(2): 271–292. pp. 278.
[5] 陳成裕、湯大同、林宜長、錢葉忠、劉宏信、李國懋(2005),《鑄造業勞工游離二氧化矽暴露控制輔導改善計畫》。台北縣:行政院勞工委員會勞工安全衛生研究所。頁3。
[6] 鄭淑芳、張富貴(2009),《造船廠噴砂作業勞工重金屬有害物暴露調查研究》。台北縣:行政院勞工委員會勞工安全衛生研究所。頁1-2。
[7] 祖克的攝影集網站,網站內有許多關於鏽以及伯利恆煉鋼廠的攝影作品。http://www.alysshaevecsuk.com/ (Retrieved: May 25, 2016)


作者簡介:鄒宗晏。陽明大學科技與社會研究所碩二,研究興趣包括技術研究、技術史、物質文化研究、工程師研究。人見人愛,婆婆媽媽們搶著帶回家認作乾兒子的台灣好青年;在科技與社會研究所則有ANT小王子之稱號。


本篇轉載自說書原文於此



2016年10月1日

異域到茶鄉系列 III.包裝:從埋名併堆到彰顯身分

BY YMSTS IN No comments

作者:許純鎰


美斯樂人生命歷程之豐厚,總有說都說不完的故事。就我訪問的壯年輩茶家,有些可能從軍過、有些出生於緬甸輾轉遷徙而來、有些人到過臺灣與日本做工、有些人則是從其他泰北華人村嫁過來。他們能流利地以中文、雲南話、泰文溝通,甚至是緬文、日語與英語。在過去,他們身上有沉重的歷史包袱,但也在當代不斷地打造新的意義與身分。對我而言,這樣的歷程正生動地展現在茶產業上。以往處理認同與身分問題,都圍繞在「人」與社會互動上進行討論。不過,本文想要將認同加入「非人」的面向:透過在美斯樂的田野觀察與訪談,我將標示出美斯樂人如何在茶產業中訴說「自己是誰」。我要做的並非僅僅只是在過往認同研究中,追加茶產業發展的經驗面向,而是更進一步將「非人」的角色放入打造認同的過程之中。我認為,認同不僅只關乎人,也關乎「物」,雙方讓認同得以在人─物的共同行動下越加穩固。據此,本文挑選了一個「關鍵物」來說明美斯樂人在茶產業經營中的認同樣貌:包裝。


清邁瓦洛洛市場中從美斯樂批茶販售的茶攤擺設(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美斯樂的茶家繁多,每一家的營運風格皆有不同,有一些自有製茶廠和師傅,有一些小店家則向茶廠批貨零售。但有趣的是,所有茶家看下來,各種品項所使用的包裝幾乎一模一樣!最常出現的是單色包裝,其或紅或黑,包裝外再貼上茶家自己印製的標籤貼紙,裡頭寫著中文、英文與泰文的產品與商家資訊。不過最顯目的,莫過於是寫著「高山茶」、「凍頂烏龍」、「臺灣茶」、「某某茗茶」等字樣,配著雲霧繚繞山水畫背景的臺灣風格包裝。仔細檢視包裝,有時候產地是南投鹿谷,但不見得都是由繁體字印刷而成的。就我的觀察經驗,中國遊客大抵上不會對包裝持太大的意見,穿梭在泰國各地的歐美遊客與山下的泰國本地客人也察覺不出異狀,但對於熟悉臺灣高山茶、烏龍茶包裝的臺灣遊客,就會十分困惑:這到底是哪裡來的茶?

包裝裡確實是泰北或美斯樂自己出產的茶,但「包裝」本身並不是。在討論包裝之前,我們得回到產品的「名」與「實」相互連結之前的生產環節。1990年代,臺茶1217號剛剛從臺灣引進泰國時,其潛在市場並不在泰國本身,而在臺灣。同第二章第一節的分析,臺灣當時正處於茶葉生產量跟不上需求量的供需態勢,又因為國內工資升高使茶葉生產成本居高不下,而此時的泰國所種植臺灣茶正好成為臺灣的替代原料供應地。當然,臺灣茶商自然不可能標榜其產品是由「泰北茶做為原料」在臺上市,而是必須隱藏茶葉的來源。如何隱藏茶葉原料來源地呢?茶商透過的是茶產業行之有年的技術環節——「併堆」。

首先,必須先澄清併堆並非「黑心茶葉」的生產程序,而是茶葉從生產端到銷售端之中,穩定茶葉品質的工序。之所以需穩定茶葉品質,是因為茶葉生產的各個環節都充滿變數。從不同茶園的經營管理、茶菁採收、毛茶製作、精製與存放,每一個環節都影響著茶葉的滋味與品質。為達出貨品質齊一的需求,茶家必須將不同批的茶葉依品質、風味進行混配。不僅在臺灣的茶產業有併堆技術,在中國廣州與香港一帶,以及英國薰香、調味茶產業裡,併堆不僅是穩定品質的方式,更是積極的調味、增益品質的手段。其次,併堆做為穩定品質的工序,和「隱藏原產地」的行為意圖是否有關?一般在臺灣所看到的茶品,原產地標示泰半只有一個地名,原因是臺灣茶園規模甚小,商品很難以一個茶園作為生產單位的劃分,必須「併」上許多茶園的茶菁、毛茶再加以精製,因此原產地通常只標出「鹿谷」、「鹿野」等廣泛的空間指涉,或是生產最終端的精製加工廠所在地。這時,便浮出大眾對於外國所生產的臺灣茶常有的疑問:「國外的臺灣茶算是『臺灣茶』嗎」?一但茶葉原料跨出了國界,論者便會開始界定何謂臺灣茶。美斯樂雖栽種著臺灣茶種,但仍會因生長環境、環境品質、毛茶製茶技藝與種種因素,被論述成「不是臺灣茶」的泰國茶。透過臺灣對於茶葉的標準要求,更將其評價為「品質不及臺灣茶」。

以上討論蘊含了諸多問題,例如臺灣茶做為一種技術,如何與某空間尺度或地方指涉緊緊相連?論述「非我地所產茶葉」時如何從平行的差異過渡到垂直的價值區分?這些問題在在扣合了茶的「名」與「實」之間的連結緊密程度。不過,本文並非以名實的連結與否做為真假判斷的依據,而是認為名與實本來就在各項技術環節之中纏繞著,在不同事件中或強化、或弱化地考驗著兩者之間彼此的確立程度。以下,我將以茶產業下游段的「包裝」環節,說明美斯樂的茶品從臺灣茶到泰北美斯樂茶之間,名與實如何生產、斷裂與重新牽連,重新牽連中又如何顯示出美斯樂人的「認同」。

……跟你們臺灣比當然是不行呀,不過還是很不錯啦。你看顏色和香味不輸臺灣耶,味道也不差,但是就是形狀……(攤開茶水中的茶葉),我們這採(茶菁)太長,梗也太硬,揉起來不好看……

泰國人不懂茶,他們覺得我們原本的口味太重,喝不習慣……我們只好攪拌輕一點,味道淡淡的就好。」

以上兩段訪談紀錄都來自年紀與我相仿,卻已從美斯樂諸多種茶前輩手中租下許多茶地,準備大張旗鼓展開事業的勇中哥(化名)。勇中哥在田野期間對我照顧甚多,田野中,也只有對勇中哥與其他較為熟稔的茶家,我才得以在詢問茶葉品質問題時,得到立場較為中立的回應。面對其它較未深交的美斯樂人,對自家或美斯樂茶的評價,往往不是極力讚揚,就是自我貶低。不過,面對潛在的「臺灣標準」,美斯樂各個茶家並非時時刻刻都憂慮地與臺灣比較。事實上,「臺灣師傅早就沒有再來了」,除非是茶家自己請的臺灣師傅,或臺灣師傅自己找上門,不然臺灣茶產業已在美斯樂缺席甚久。

然而,缺席的臺灣在美斯樂茶產業仍有著隱隱約約的身影,現形在各個茶家架上的茶葉包裝上。珠娥姐(化名)是美斯樂眾多茶家中我最為親近的一位,也是美斯樂最大的包裝與茶具供應商,而她的包裝來源則是在中國經商的弟弟。珠娥姐表示美斯樂從以前到現在都喜歡用「高山茶」、「臺灣茶」等包裝,「一來好看,一來品質也比較好」。這裡必須先說明美斯樂的茶葉包裝背景,由於美斯樂生產的茶品主要以球茶[1]為主,故在包裝上以真空袋為大宗。美斯樂各個茶家中,真空機可以說是固定配備,而真空包裝用的袋子,則主要由美斯樂兩家茶家供應。一家即為珠娥姐,販售來自中國的包裝袋,另外一家則專買臺灣進口的包裝袋。就珠娥姐透露,其自家生意比另一家「好太多了」的原因,不外乎中國真空袋的成本只要臺灣的一半至三分之一,且花樣選擇更多。不過,相較於臺灣的真空袋,中國生產的真空袋較薄,如何在真空包裝過程中常常被過長的茶梗戳破,放置在架上隔一段時間也常常「漏氣」。因此,在茶家閒暇期間,最常看到茶店裡的緬甸長工打開一包包漏氣的茶葉,小心的裝填在新的真空袋中重新封裝。


珠娥姐茶店裡的真空包裝批發與零售處(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照理而言,常漏氣的中國製真空袋應該會逐漸被美斯樂淘汰,但是事實上卻非常暢銷。我在美斯樂的田野期間,每天第一位和最後一位拜訪的,幾乎都是珠娥姐的茶店。每每坐下「閒聊喝茶」時,鄰家的茶家總會三三兩兩穿梭在店內,在真空包裝的展覽櫃上挑挑選選,一邊和和珠娥姐抱怨茶葉生意上的諸事,一邊買上數十或上百個包裝袋。有時後他們也會很直接的說「找不著想要的」,就自顧自的騎著車往村子大路下坡方向騎去。「去另外一家找了」珠娥姐補充道。確實,美斯樂的茶家對於選擇茶葉包裝自有自的一套考量,而不僅僅只是漏氣與否和包裝成本的損益關係。茶家對於茶品的口味越具信心,或欲凸顯茶葉的級別,有時就會選用臺灣製的真空袋。理由除了真空後漏氣比率較小,達到比較好的儲藏效果外,「臺灣」因素也無以名狀的左右茶家挑選真空包裝的判準。

有兩次我和購買包裝的茶家聊天,詢問為何要用臺灣製的包裝?其中一位回答到:「我這是好茶,漏了氣多可惜!你看看上面這個字多好看」。臺灣包裝在茶家心目中帶有兩層意涵──有較好的真空氣密效果,以及「字很好看」。我無法以訪談的方式探究臺灣茶的包裝形象在美斯樂人心中佔據著什麼樣的位置與效果,但從1980年代臺灣茶種、設備、茶商、製茶師傅等大規模引入,配合當時暢旺的觀光發展,美斯樂是有一段和臺灣密切相關的發展榮景。對過去「好發展、好品質」的臺灣茶記憶,就銘刻進現今「不易漏氣」的真空包裝之中,以至於當做出好茶,要賣給特定對象而不是「不懂茶」的一般泰國觀光客——時,臺灣製的真空包裝便是美斯樂茶家的首選。

據此,臺灣包裝的使用同時疊合了物質效用與論述效用:一方用不易漏氣的包裝確保好茶不在儲存過程中劣化,另一方面也透過臺灣包裝上的文字與意象,有意無意地展現其茶葉品質「如同臺灣」。與其以「名不符實」的觀點指稱泰北美斯樂誤用了臺灣包裝,不如說美斯樂的包裝使用是深刻的名與實、物質與論述的連結關係,用以定位自家茶葉的品質。在上述案例中,包裝內容物與包裝本身有著強烈的雙重連結,若直觀地去區分內容物是泰北茶,包裝是臺灣茶,便會出現「真與假」的判斷。事實上,真假判斷也只出現在臺灣遊客,以及一開始踏入美斯樂田野的我身上。對美斯樂人或泰國本地、異地的遊客而言,這只是「好茶」。

然而,「好茶」之外,美斯樂茶家絕大多數還是使用中國製的真空包裝。選擇的原因除了價格便宜、珠娥姐店裡樣式繁多、供貨穩定外,還有兩項與「中國」不太相關,卻意外成為美斯樂頻繁使用中國製真空包裝的主因:素色與客製化的樣式。就我在美斯樂四次共跨時兩年的田野觀察,美斯樂茶家越來越喜歡使用不帶任何圖案,單純只有一種顏色的素色真空包裝。顏色挑選上,幾乎只用正紅色、金色與黑色,在素色的包裝外頭再貼上茶家自己設計的標籤。
美斯樂近年好用的素色真空標裝與自己設計的標籤(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素色的真空包裝只有單一顏色,缺乏原先臺灣製或中國製包裝上的山水畫、中文茶名、吉言佳字與中華形象的圖騰。由於無法從包裝上提供消費者資訊,茶家只能以自己設計的標籤提供產品訊息。從標籤的文字編排與內容,不難發現其提供的資訊與一般花色繁複的中國製與臺灣製包裝大相逕庭。在從中國進口的包裝中,顯現的語種只有繁體或簡體中文,產地早已在包裝印刷廠就已訂定──顯然不會是泰國或美斯樂。但在素色包裝上,所有的資訊僅依賴茶家自己設計的標籤。換言之,茶家設計標籤的內容編排,即體現了他們如何定位自己的產品。各個茶家對標籤的設計除了排版不同外,內容可以說是大同小異,基本上就是茶家名稱、茶品名稱與認證標章。語言上,中文不再一枝獨秀地佔據視覺焦點,而是中文、泰文、英文三者並陳。茶品名稱上,除了凍頂烏龍、Dong Ding Oolong Tea[2]以外,泰文的 (音即為中文的茶)也加入其中。上述文字種類的並列映反了美斯樂茶葉市場的轉向。早期美斯樂茶品的顧客,多半是能識中文的老華僑,現在則是從世界各地造訪美斯樂的外國遊客,以及泰國本地的觀光客。不僅語言上要讓外國客與泰國本地消費者有可親的感受,茶品稱謂上,也從過去的「金萱、軟枝烏龍」改為「臺茶1217」,最後甚至簡化成了「No. 12, No.17」。這一連串的改變不外乎是讓「外國客人比較好懂呀,我們自己也好講……啊跟泰國人講สิบสอง S̄ib s̄xng สิบเจ็ด s̄ib cĕd)就可以了」

除了素色包裝之外,由於美斯樂有一定的包裝需求量,珠娥姐近幾年也開始接下客製化的包裝設計訂單,交由中國工廠製造。客製化的包裝彈性就更大了,能將泰文標示直接印製在包裝外,還可印上自行設計屬意的圖騰。舉例而言,美斯樂三大茶家其中之一,就自行設計了一款以泰北常出現的神祇Phaya Nagaพญานาค)做為Logo與視覺焦點,另一家茶家也融合泰國北部13─19世紀蘭納王國(อาณาจักรล้านนา)的名稱元素,將自家的茶以Lanna Tea之名行銷,並印製在真空包裝上。當然,包裝上也不只原創或挪用泰國形象,華人文化中所習慣的色彩、樣式也混和進設計之中。有趣的是,這些客製化的包裝似乎沒有「著作權」的概念,因此,在大量印製後,往往有為數甚多的包裝寄放於珠娥姐的茶店,而其他茶家也可以買來進行包裝。於是,美斯樂茶家架上便越來越多「具有泰北色彩」的茶葉包裝。

隨著素色的真空包裝、多重標示的標籤與自行設計的形象圖案,美斯樂茶家架上的產品樣貌越趨豐富,不再以單一的中文茶葉包裝所壟斷,而是與具泰國色彩的包裝一同爭艷。我並無法指出美斯樂的茶產業經營者是在帶有高度意圖的狀態下,進行茶葉包裝的形象轉向,不過,茶葉包裝的改變卻能指出泰北美斯樂人正移動著他們的「茶產業─身分」。包裝所呈現的,正是美斯樂人想對外說的言語:我們是誰。
他們究竟是誰?過去對泰北華人的認同討論中,大多將其指稱為「雲南人」,並分析他們的移動在不同政治、經濟、文化處境下對自我的看法。不過,就本文而言,美斯樂人的身分不僅游移在中國、臺灣、泰國、雲南與美斯樂等人地關係之間,還包括更多的「非人」角色:臺灣茶種、臺灣茶葉品質標準、泰國遊客、外國遊客、真空包裝、標籤、標章……等等。美斯樂茶家的興趣和利益在於茶葉銷售,而茶做為商品,集合了茶菁、製茶技藝、包裝設計與銷售言說等等元素,共組出「人─茶」相依的行動體:製茶人因茶葉物質特性、生產與銷售考量而行動,而茶也因人的產業考量而改變其滋味、分類與名稱。美斯樂從一開始以「臺灣」包裝「隱姓埋名」,到當今運用多語言設計來「彰顯(泰國)身分」,展現的不僅是茶葉產地的改變,也是美斯樂人的改變。「包裝」並不僅是茶品的容器,而是銘刻了茶品的物質與論述。不僅體現出茶品的名與實之間的連結,也展現出美斯樂人在論述「我是誰我的茶是什麼茶」的複雜過程。




[1] 依照茶葉的製程,可以分成條茶、球茶、切茶等等。就臺灣半發酵茶中,條茶以文山包種為代表,球茶以烏龍茶為代表。
[2] 泰北所稱的凍頂烏龍茶,基本上可以對應到是臺灣的球狀或半球狀包種茶。


作者簡介:許純鎰,國立臺灣大學地理環境資源研究所碩士,現於臺北市天母地區擔任教育替代役,同時是名等待上岸的高中地理流浪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