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月12日

荒謬即是日常--《在奇幻地:精神病院裡的臨床民族誌》(2022)

BY YMSTS No comments

※本章引自《在奇幻地:精神病院裡的臨床民族誌》序 荒謬即是日常


林徐達. (2022). 在奇幻地:精神病院裡的臨床民族誌. 左岸文化.
 如果你跟上帝說話,你正在祈禱;如果上帝跟你說話,你有思覺失調症。
──湯瑪斯.薩茲,《未馴服的言說》(一九九
 

 年底,在我工作的這家精神病院裡,由職能治療科主辦的例行性「年終耶誕感恩聯歡晚會」,由於院區住民報名過於熱烈,只好採取選拔賽形式進行甄選。評審是院內的心理師,在淘汰近一半的報名隊伍後,剩下包括住民的民歌、國台語歌,以及唱跳、戲劇等表演,在平安夜這天晚上擔任晚會的演出內容。相較於春節、中秋、端午的辦桌形式,年終耶誕晚會是院區年度最重要的大型活動,住民不僅可以獲得院區準備的糖果沙琪瑪等零食和其他飲料,活動中也會透過有獎徵答的方式發送福利社禮券,或是社福團體和善心人士捐贈的洗髮精襪子等民生用品。此外,院區也會趁這個場合對今年表現優秀以及參加全院競賽獲獎的住民們加以表揚,同時頒發感謝狀給輔具廠商,以感激他們支援住民所使用的助行器、輪椅、翻身便利床等。

既然是平安夜,由住民自行編導記述耶穌誕生的劇碼,自然是今晚的第一個節目。
擔任這項戲劇表演的主持人,是病院內一位虔誠的教徒住民,他同時也是這齣戲的編劇和導演,負責邀請其他住民飾演劇中角色。排練過程中曾經發生一段插曲:飾演瑪麗亞一角的女性住民,不配合排練時間且態度不佳,編劇因而修改劇本,取消了瑪麗亞的戲份。
舞台上身著稍嫌大號深色西服的主持人,在自我介紹「我是胡瓜的弟弟──胡說八道」之後,邀請一位住民朗讀《新約聖經》中《馬太福音》第一章第十八節,描述聖母懷孕的過程:「只管娶過你的妻子瑪麗亞來,因她所懷的孕是從聖靈來的。她將要生一個兒子,你要給他起名叫耶穌,因他要將自己的百姓從罪惡裡救出來。」很顯然瑪麗亞的戲份就到此為止了。緊接著的是第二章:
當希律王的時候,耶穌生在猶太的伯利恆。有幾個博士從東方來到耶路撒冷,說:那生下來做猶太人之王的在哪裡?我們在東方看見他的星,特來拜他。
  主持人接著解釋耶穌誕生在馬槽的意義,一轉身另一位住民抱著一個黃色抱枕出來致詞:「大家好!我是約瑟,耶穌的父親。這孩子的誕生將對人類……」沙啞嗓聲的住民似乎臨時忘詞,同時台下住民笑著:「耶穌在那邊!耶穌在那邊!」晚會現場顯得有些騷動,主持人機靈地直接切入這個語塞的困境:「好了!」並且立刻向台下觀眾說明:「這時候,從東方有三位獲得諾貝爾獎的博士來朝拜耶穌。」此時,約瑟抱著黃色抱枕的耶穌離開,三位飾演朝聖者的諾貝爾獎得主步上舞台。
主持人依序介紹這三位朝聖者,三位要角手持A4尺寸的影印紙,上面寫著「沒藥」、「乳香」、「黃金」,好讓主持人可以配合介紹這三件禮物的象徵意義。主持人接著說:「這三位都來頭不小,都得過諾貝爾獎。讓我來訪問他們一下。」
 
「請問你得到諾貝爾什麼獎?」主持人詢問第一位朝聖者。
「化學獎。」
「那不容易喔,那我請問你硫磺水有什麼用?」
「是一種很好喝的飲料。」
「請問張博士得到諾貝爾什麼獎?」主持人向前一步,繼續訪問第二位朝聖者。
「文學獎。」
「那在你寫過這麼多書當中,哪一本書是你最喜歡最得意的著作?」
_三國演義。」
「那三國是指哪三國?」
「中國、美國、英國。」
「請問陳博士得到什麼博士?」主持人面不改色地繼續訪問最後一位博士。
「物理博士。」
「物理博士很難學啊,想必你的數學應該不錯。請問三加二等於多少?」
「七!」底下有幾位住民大笑。
「啊!你真是天才!」主持人很誠懇地肯定第三位博士的學問。
  在接續的訪問中,主持人一一詢問三位朝聖者頭戴安全帽、紅色棒球帽和軍帽的理由,分別是研究炸藥準備對付某國領袖、表達和一位知名藝人新婚的喜氣,以及紀念某位離世的參謀軍官。在一陣荒唐不著邊際的答覆中──如果用另一種說法,這邏輯又是如此直觀合理──引起底下大批住民的笑聲。

這齣戲劇以一種真誠又試圖幽默的方式,表達這個具有特別意義的節日,儘管對當下某個時刻的我來說,這種意義的詮釋途徑簡直具現了災難般的瘋狂──它透過精神病患在舞台上扮演精神病患的方式,以虔誠的態度表達瘋狂,以揶揄的形式抵達神聖;又或者可以這麼說,這場表演符合基本的現代藝術表現形式:絕對的現實主義卻不著邊際、戲謔般幽默反諷、認真嚴肅的嘲弄技法,以及帶給觀眾一種寓言般的事後思緒。最後,約瑟繼續抱著那只抱枕,連同主持人在內,五位住民一同以勉強算是整齊的手勢加上口號「耶穌愛你,我也愛你,上帝祝福你」,結束第一個節目的演出。

接下來每個節目中間的串場分別安排了有獎徵答和摸彩活動,問題從醫院院長、院區主任和護理長姓名,到院區全名、各棟病房主責心理師是誰等;禮品除了食物、日用品、飲料、福利社禮券,還有院區主任和護理長提供的特別禮金紅包。

壓軸節目是特地搭乘大型遊覽車來到院區的某個佛教志工團體表演手語歌,該團體也捐贈一些摸彩品(正式名稱為「結緣品」)給院區住民。據主責的社工師表示,這已行之多年。至於為何一個佛教志工團體會來參與耶誕感恩晚會?自始至終沒有人懷疑過這個問題──這不只是世俗與神聖的差異,而是不同神聖之間的區別。也許這個問題在本質上並不存在,這一切因宗教教義所導致的衝突皆來自我個人理解的狹義規範;這或許是因為精神病院裡賦予了「荒謬的日常化」,也或許是外部世界具備一套不易改變且容忍度低的既定認識。但最大的重點是,何以這會是一個問題?

「荒謬的日常化」既是表達精神病院住民在日常生活經驗上的行為表現與反應,或因認知功能,或因病徵干擾的影響,致使彼此之間的嫌隙或病院衝突,經常對於意外事件提供一種荒誕脫離現實的陳述或解釋。同時,它也是對應古典精神醫學基於科學理性對於妄想、瘋癲的診斷,即透過斬釘截鐵般的醫療科學理性來解釋疾病。但「生病」這件事從來都不是一件單純的事。網路上流傳著「手術很成功,但病人死了」的諷刺笑話,一語道破了醫療理性面對的是攻克疾病,而不是疾病的載體。更重要的是,這種被稱之為「人類學諷刺」(anthropological irony)的處境,表達了人類學這門學科訓練對於異質處境的敏銳感受力,得以突顯「對既定認識或刻板印象的反向傳遞、表達對於理所當然的認識論之自我嘲弄,或是關於根深蒂固觀念的出奇解構,迫使田野工作者懷疑既有的文化認識,進而對民族誌書寫任務進行批判思考」。

在詮釋人類學家葛茲描述的那一位十九世紀的歐洲商人,目睹荷蘭殖民時期峇里島國王過世後,三位妻妾縱身跳入火海陪葬,在璀璨的祭典中「對寂滅的貞潔頌歌」,甚至正是這種愉悅平靜的儀式,「華麗與暴力」的結合令人毛骨悚然。歐洲商人在震驚之餘快速而細膩地表達了歐洲人本主義思想,同時置入了西方以船堅砲利的方式施行文明教化的正當性,這其中「白種人負擔」既是慈悲也是入侵。確實,並置這兩種經驗──絢爛的儀式形式與冷酷的死亡內容──其所帶來的混亂,以至於身為觀看者的我們需要從迷失之中試圖尋獲些什麼。葛茲認為,這種「被弄迷糊了的感性」,使得我們原先以為可以透過接觸那些與自身不同思路的思想世界來減少我們的不確定性,然而正因為兩方的接觸,反而擴大了我們的不確定性。

在某個書寫的當下時刻裡,我發現自己也是葛茲轉述中那類歐洲商人──帶著自以為是的人本思想,對於精神病院的對待處遇以及精神疾病患者「受困於此」,感到一絲憐憫的同時,卻也不由自主地感到厭惡病人身上的異味;在剛進入精神病院工作時,我甚至沒有發現自己下意識地皺起眉頭。我以臨床工作者的身分在精神病院內部進行民族誌調查,這項難得的工作模式讓我重新覺察人類學家在兩個世界中理解對方的生活──多數時候在思索如何接住他們的思緒,偶爾帶來困擾或詫異不解──並且正是後者所帶來的遲疑甚至懸置,構築了住民和我在精神病院裡生活的若干重要部分,它豐富了我對於自己世界和對方世界的認識。
 
精神病院作為人類學田野場域

兩個世界。「從事田野調查重要的不是擺脫人類學家所攜帶的文化包袱,以便在無形體、無牽掛之下進入異國的生活方式;而是同時在兩個故事裡過生活。」葛茲在他的自傳著作《後事實追尋》中如此說明。在更早之前,葛茲曾經說過:「人類學家不研究村落,他們在村落裡研究。」他用這種說法來強調人類學家的任務是了解內部者的生活,從而認識他們的世界。本書中田野調查所在的精神病院,同時提供了「村落研究」與「村落裡研究」的機會。在那裡,兩個世界的並立表達了人類學田野工作者身處的研究樣態;不同的是,精神病院自身提供一個雙重形態的臨床生活,並且開展了異質甚至彼此矛盾的複數世界:

首先是臨床治療團隊面對「常態」與「異態」兩個世界,因而在多種故事和聲音下工作──一腳在病房診間,另一腳則是在正常規範之中,又或者一腳踩在臨床治療職責上,另一腳跨進憐憫同理的心緒裡。於是,臨床生活成為了醫療處遇的臨床團隊來回於正常與異常兩個世界之間的工作形態。這其中經常需要工作團隊的默契與協商,以及因為兩個世界的遭逢形式,而造成的工作人員與住民之間無法避免的緊張衝突。其次是,臨床生活同時指涉了精神病院住民在這兩個世界之內的生命經驗。這群在精神病院裡的思覺失調症患者,在各自的世界與特殊疾患社群裡生活了數十年,往返於正常與異常兩個世界之中,接受、被迫面對或甚至抵抗醫院的處遇與治療、臨床團隊的照護與管理、病友人際關係,或是各自的個人際遇。對精神疾病患者來說,這兩個世界有一部分透過思想意念和身體安置空間的並存形式,以某種無法預測的週期重疊著。用一種類比方式來說,他們活在卡夫卡筆下的甲蟲與外部世界,或是馬奎斯的回憶與現實之間。這麼說來,佛教志工團體前來參加精神病院的耶誕感恩晚會,這件事的確並不衝突。

這本著作正是希望在這兩個面向上闡釋精神病院的臨床生活,並且展現病院現實生活與個人妄想內容二者之間的照顧與經驗。精神病院作為人類學田野場域,在當代民族誌調查主張移動、非典型定居模式、全球化溝通等特質看來,這並非是新穎的田野調查工作。事實上,在精神病院裡從事臨床民族誌研究是相對「封閉」的──一方面它被第一線的臨床醫療相關專業的養成和訓練,第二線的公共衛生、疾病防治法規、健保制度,以及第三線的機構組織、公會、藥商和醫療器材商層層圍覆;這種封閉性使得臨床機構的社會科學研究往往受到現實上的條件限制。另一方面則是精神病院自身的封閉生態,包括生活空間、活動範圍、人際關係,甚至思想、創造力、欲望的滿足、夢想的嚮往,都因公共衛生、健康照顧、身體和行為安全等諸多考量,而犧牲了住民的若干需求。這種整體的受限形塑了精神病院的氣質(ethos),卻也因為如此,封閉的精神病院民族誌開展了人類學全貌觀點(holism)介入的可能性。顯然,這極富諷刺意味的組合結果並不會讓人類學家感到太多欣喜。但無論如何,兩者帶來各自論述的重點,而彼此的限制與開展卻恰好是互補的。

前者有關臨床醫療機構的封閉性暗示了當今以生物醫學典範為基礎的精神醫學長期以來忽略了患者主體。在哈佛大學醫療人類學家凱博文等三位作者的合著論文〈文化、疾病與照顧〉裡認為,人類學和社會學觀點可以就臨床醫療行為做出直接的貢獻。他們強調當今醫學院的臨床訓練應設立臨床社會科學之科系(clinical social science),並且由具備人類學或社會學背景的醫師以及具有臨床訓練的人類學家或社會學家共同組成。「唯有當社會科學成為臨床學科並且在相關患者照顧課程下授課,醫學實踐才能從社會科學中受益。」三位作者如此以為。作者們勾勒出「臨床社會科學」的觀點,並主張患者的解釋系統是臨床醫學實踐的一部分。因此,要幫助患者得到適當的治療處遇,便必須明白患者對於疾病與治療的認識,進而建立起一套治療者與患者對於疾病與治療的彼此參照認識論。

至於後者提及的「全貌觀」,則是古典人類學在上世紀初建立起自身專業科學訓練、有別於其他社會科學專業的主張與方法論,今日卻因為全球性移動和交換而逐漸式微。這是一九八年代追隨詮釋人類學論述的學者提出「部分真實」的時代。然而,正因為精神病院這種特殊封閉性──日復一日重複著《魔山》般的生活──透過這種古典民族誌「全貌觀」的研究形式,並且保有當代文化論述的深度(借用李維史陀受訪時的說法),讓我們得以一窺究竟。因此,這種精神病院的臨床民族誌需要古典人類學的全貌觀理解,也需要當代複雜文化論述的思維訓練;它同時也需要前述三位作者強調的臨床專業訓練,使得社會科學研究者得以被允許長期待在病房進行觀察,並且參與團隊會議的處遇討論。

當然,我們可以質疑提倡「臨床社會科學」依舊若干程度上坐實了醫學霸權,但本書誠心希望透過作者所接受的人類學和臨床心理學訓練,將精神病院作為人類學田野場域,藉以綜合討論當代精神醫學診斷、心理病理學文獻、國內臨床個案,以及民族誌等資料。本書論述的立場在臨床心理學知識上採納了「經驗樣態」的詮釋觀點(雅斯培、薩斯),闡釋思覺失調症病理徵候的多變性,以及患者混亂思緒與行為的意義。在人類學理論上採取了美國醫療人類學(凱博文)和詮釋人類學(葛茲)的論述,藉以表達疾病的社會文化觀點,以及臨床團隊的醫療處遇和臨床照顧。借助這兩項專業,這本著作提出兩項研究目標:在精神病院臨床專業屬性的場域裡,透過人類學詮釋與當代複雜文化論述的思維訓練,提供不同於生物醫學觀點的見解;同時,藉由臨床民族誌調查,彰顯臨床團隊在精神醫療照顧職責下,和患者共享疾病的本體論認識、共同參與治療經驗,從而體現此一特殊的臨床文化。

這種臨床場域與民族誌調查的協作方式,使得人類學專業以文化的視角,詮釋當代精神醫學的醫療處遇和精神病院患者的生活處境。因而,從事醫療場域調查的人類學家得以_探究臨床文化如何帶著它們獨特的社會實踐形式──病患行為、診斷和治療目標,和各個臨床專業職責──以各自不同方式表述「臨床現實」(clinical reality),並且將這些診斷知識與治療行動的意義如何相應於這些不同形式的現實之中,試圖釐清精神疾患臨床醫療場域的整體意義。

2022年10月23日

《繪製愛滋病》(2018)|醫學影像的銘刻,含蓄置換了地理與身分汙名

BY YMSTS No comments

作者:Sarah (國立陽明交通大學碩士班)
 
※本文參考自《繪製愛滋病:一段傳染病的視覺歷史》(Mapping AIDS: Visual Histories of an Enduring Epidemic)

引言:傳染病的空間性上,地圖集雖嘗試劃清地裡疆界生成一套「不分裂的文本」,透過布局排除爭議的思想、假設與事實。當愛滋病的視域進展到微觀層次,模糊的病癥攝影與不即時的地理圖表逐漸被體制漠視,驅離於科學研究的核心進程;當電子顯微鏡以視覺優勢,重新召喚過往科學佔據過的正統性地位,但是先入為主的預設,例如性少數、殖民地、貧窮與性濫交幾組象徵落後的詞彙,卻遺留在愛滋病的肌理成為難以抹滅的起源。

  Engelmann. (2018). Mapping AIDS: Visual Histories of an Enduring Epidemic.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Lukas Engelmann2018年發表《繪製愛滋病:一段傳染病的視覺歷史》(Mapping AIDS: Visual Histories of an Enduring Epidemic),進一步將愛滋病圖集(atlases)當中的視覺隱喻帶往了全球政治治理,串聯了空間地理學、後殖民理論、科學與技術等相關領域,藉由影像的「剪裁(cropped)」、「裝裱(framed)」、「組裝(assembled)」和「注釋(annotated)」,再到空間的「層次 (levels)」、「網絡(networks)」與「集合(assemblages)」等不同時空尺度,試圖拆分並還原了醫學影像的潛在暗喻以及政治性。八年代初期,美國疾病管制中心(CDC)宣布首起愛滋病病例,1986年第一本愛滋病圖集出版,作為生物醫學實作與愛滋病醫療觀點的說明。作者在內文中蒐羅自第一版愛滋病圖集以來(1986-2008)的各式圖集,並將其發展分為以下三種進程,包括:臨床照片(clinical photographs)、疾病地理地圖(geographical disease maps)和病毒模型(models of viruses),反應科學與文化對愛滋病的主觀與客觀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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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視愛滋的三種格局

  本書有三個主要部分:看見帶有愛滋病(AIDS)的身體(1 Seeing Bodies with AIDS)、看見愛滋病的空間(Seeing Spaces of AIDS )以及將HIV看作愛滋(Seeing HIV as AIDS);章節的關係突顯視角之間的變換,先從局部到全觀、平面到立體、再到宏觀與微觀,不同階段則指涉了疾病發展的歷時性進程與對應的認知觀點,欲藉由此多向度的叵析加以釐清醫學影像/圖集的視覺政治性。
 
  Lukas Engelmann認為疾病有兩種認識途徑,第一種是形象化的連結,第二種是經由視覺呈現的空間隱喻,攝影、地圖與模型分為可以做為視覺化的產物。Lukas Engelman對圖集的討論集中在其作為一種知識生產的視覺工具,不只是照片的彙整、分類,而是以照片取代量化的人口統計。圖集的特點在儘可能蒐集具標誌性的照片,透過顯著的病癥增加其對比度與關聯性,確立其可識別與標準化的診斷過程。這種加工過程近似於布魯諾·拉圖(Bruno Latour)所稱:「為增加科學研究的凝聚力而劃分的實踐[1]」,從「意識形態的碎片梳理出科學的內核」,但是在一方面,即使現代醫學以追求穩定、捕捉典型特徵為目標,患病器官卻是一組複雜且持續作用的身體構造,在未進入常態科學前難以估算預測性。作者認為,這必然使愛滋病圖集殘留不確定與模糊的要素成分,使愛滋病仍會捲入一個由隱喻和刻板印象所支配的汙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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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只是愛滋:被看見與不可被看見的暗喻

  在傳染病的空間性上,地圖集雖嘗試劃清地裡疆界生成一套「不分裂的文本」,透過布局排除具有爭議的思想、假設與事實,將抽象的、不可見的愛滋病,轉而以地圖為工具體現可視化的模式。愛滋病於肇發期間以體液交換為主要傳染途徑,透過全球移動鏈高速擴散,即打破地圖做為一種封閉且靜態系統的平衡。更全面地說,地圖不僅呈現過時的偏誤,在患病人口的分布上,亦反應其強勢文化早已先入為主的預設,性少數、殖民地、貧窮與性濫交幾組象徵落後的詞彙被視為愛滋病神秘的起源,對照製圖過程的理性、科學化、生物醫療的高度進展,部分地形成國族與科學技術的階級關係。
 
  當愛滋病的視域進展到微觀層次,模糊的病癥攝影與不即時的地理圖表逐漸被體制漠視,驅離於科學研究的核心進程。Lukas Engelmann指出電子顯微鏡的視覺優勢,便是重新恢復了科學的嚴謹(exactitude)、 精確(accuracy)與實證(empirical)態度,召喚過往科學佔據過的正統性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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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記在病徵與地理的污名

  愛滋病作用於身上的知覺體驗,據Lukas Engelmann的描述,是一種失去身體與身分、失去群體與空間的感受。愛滋病有許多意象都與死亡相關,在病毒急速擴散的二十世紀下半葉,至今已帶走全球超過千萬人的性命,成為目前為止最迫切的威脅之一。愛滋病毒通過體液交換侵犯人體,多數的案例都與直接的性行為有關,「性」在攝影、在地圖、或在病毒模型上都是「不可見」的舉止,這帶給愛滋病發源的空間位置隱密且難以得知的障礙。Lukas Engelmann透過地理學與視覺政治進行一場醫學影像的除魅,揭示背後緊張關係的耦合,圖集以呈現角度的差異改變了愛滋病被認知的方式,經常有意的增強科學技術的主導地位,反應了人類對自然的掌控性。但是Lukas Engelmann強調。科學既作用於文化,也作用於地方(places),科學原本以為主動的介入可以任意地掌控疾病的散播的變異,後來發現科學方法亦有其侷限性,會被其環境所形塑,重新建基於社會。



[1] 原文:The cohesiveness of any object of inquiry in the sciences is not a given, Bruno Latour has argued, but instead emerges through practices of dividing and of organizing appearances into well-defined objects.p.44




《醫藥幽靈》(2022) |科技與社會學(STS)如何使我看見隱而不顯的幽靈?

BY YMSTS No comments

作者:邱立軒(國立陽明交通大學碩士班)

 本文參考自《《醫藥幽靈:大藥廠如何干預醫療知識的生產、傳播與消費》

引言:STS研究嘗試提醒人們的,是我們從來都不應將科學擺放於廟堂之高,相信其有內在的、不可被懷疑的自洽性;而是應當嘗試理解,在看似客觀中立的科學知識之中,社會文化與政治經濟等因素如何發揮(有時是極大的)作用。也因此,本書或許就像是給了我們一副有著「陰陽眼」功能的眼鏡,讓我們能有機會看見那些隱而不顯的幽靈。

Sismondo, Sergio,王業翰等譯(2022)。《醫藥幽靈:大藥廠如何干預醫療知識的生產、傳播與消費》。新竹:國立陽明交通大學出版社。

閱讀這本書時,我想起一個關於我自己以及STS的小故事。我自大二的時候認識了科技與社會研究這個學科,在興趣驅使之下日漸浸潤其中,也嘗試和一些朋友分享這個領域對科學知識發展的種種思索。我向他們描述了Latour如何和科學家們一起工作,進而揭開科學知識的黑盒子;SchafferShapin如何通過對歷史的回顧,揭開波以耳與霍布斯在科學與政治領域的交鋒;Winner如何從番茄採收機與橋樑的案例中說明技術物的政治性……[1]總之,一切我認為能引人入勝的故事。

而往往在我說完這些之後,坐在我對面的聽眾臉上浮現的不是我所期望的驚喜,而是大大的疑惑:

「可是,你們為甚麼要去質疑科學家做的事情啊?」

「科學或許有被社會影響的屬性阿,可是它不還是蠻客觀、蠻有用的嗎?」

「就算這樣,我們也不能不用手機、不看醫生吧?」

一次又一次,屢試不爽。而我想,面對這種對學科「重要性」與「必要性」的質疑,以及對科學客觀性的維護,希斯蒙都(Sergio Sismondo)在這本《醫藥幽靈》中,通過細緻的田野與分析,做出一種有力的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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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藥幽靈》一書關注的是醫藥知識的政治經濟學,是那些富可敵國的大藥廠,如何通過其在整個科學生產界與醫療現場中盤根錯節卻隱而不見的「幽靈管理」,將上至科學期刊上受到千次引用的文章,下至診間中每天開出數十份的藥物膠囊都納入其「裝配行銷」的一環,為其商業利益服務。

    在作者所欲揭露的「無形之手」中,作為關鍵的一環是藥廠中的「發表規劃」部門。該部門在科學事實的生產與行銷手法的應用之間執行「創造性調解」,亦即設法生產出符合藥廠利益的科學知識,並將其大量投入市場。具體而言,他們和受託學術機構合作,影響藥物臨床實驗的結果,並購買那些數據;他們找尋論文的撰稿人,使其通過上述的實驗結果書寫出符合科學標準的論文;這些論文又由他們屬意的作者掛名,投稿到一流的的國際期刊之上,成為萬眾景仰的「新知識」。也因此,《自然》(Nature)和《刺胳針》(Lancet)等知名期刊上由一流大學教授書寫的論文,甚至很可能沒有被我們認為的「作者」閱讀過,甚至作者在書中指出,有關專利藥品的論文中,可能有近四成都來自發表規劃團隊合作的「幽靈寫手」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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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在發表之外還遠遠不夠。藥廠尋找並培訓關鍵意見領袖,讓這些代表著醫界一流權威的學者/醫者,在無數的演講之中將「正確的科學知識」傳播給更多的醫生;他們派出業務,深入到每個醫療機構的現場,為醫療從業人員帶去溫暖的午餐與問候、讓藥品櫃中充滿他們最新生產的試用品;他們攏絡病友權益團體,透過後者讓不那麼有效的藥物看似充滿希望,甚至進行倡議,影響政府監管機構的判斷。漸漸地,他們得以讓第一線的醫療人員習於使用他們提供的「腳本」來開藥,也讓病人的服藥配合度盡可能提高。在這個幽靈管理的過程中,每個人都相信自己有足夠的能動性,讓自己的意志與判斷來決定是否開藥/服藥,然而在作者的筆下,就連這種能動性都是在藥廠管理之下被賦予與控制的。

 然而,這裡出現了一個有趣的矛盾。儘管作者在整本書中批判藥廠通過幽靈管理對產業進行的操弄,然而,他也不得不承認,這些由幽靈寫手寫下的論文,大多包含的是高品質的、能通過層層檢驗的科學知識。甚至,像發表規劃師這樣的人物,往往認為自己的工作便是從唯利是圖的行銷部門手中,保護科學生產的標準與價值。更有甚者,在裝配行銷中涉及的絕大多數行動者,大都對自己的獨立性與能動性充滿信心,認為自己是為了維護科學的正確而做出選擇,即使在其中有收取藥廠的好處也只是因為自己付出勞力而應得的報酬。

 在此,科學的道德與效益發生了衝突。要嘗試理解這個矛盾,我們或許可以效法作者利用「對稱原則」來思考。對稱原則是科學知識社會學(SSK)中強綱領的核心方法之一,[2]意指我們必須使用相似的原因概念去說明被我們認為是真實與虛假的兩種信念。在本書中,作者藉此指出「好」科學與「壞」科學都受到其背後的商業利益所影響,因此作者投身對幽靈管理的研究,將隱而不見的利益關係展現在我們眼前。而作為延伸,我認為要理解這個矛盾,應當將該原則延伸到裝配行銷過程中被召集的各個行動者之中。例如,一個接受某種藥物的醫師,與不接受該藥物的醫師(儘管在本書作者的筆下似乎不可能有這樣的角色,這亦是本書在描寫上較為缺乏的部分),也都可能是被類似的科學信念(包含誠信的道德,以及科學所應該要有的功能)所影響。也因此我們或許還需要細究整個網路中不同行動者與科學價值之間的互動關係,以及該價值如何形塑他們的行為,才能更好的接近這個作者因採取政治經濟學視角而認為並非核心,卻實際上可能牽動整個科學知識基本價值的矛盾本身。

 Image by Steve Buissinne from Pixabay

當然,有關整個幽靈管理模式所帶來的問題,並非只是科學知識生產的誠信道德論辯等科學哲學問題。這樣以商業利益為尊的結構,必然將造成權力的不平等,進而損害弱勢者,亦即病人的權益。作者指出,儘管藥廠創造的大部分都是品質良好的科學成果,這些成果仍然幽靈管理會造成「發表偏誤」,即一些特定的藥物將獲得異常高的曝光機率,使其成為醫師開藥腳本中的寵兒。而對許多藥物而言,當其使用族群擴大,其不良副作用的產生機率也就越大,進而導致病患的權益被傷害。甚至,由於我們的身體觀大幅受到疾病觀的影響,在某些特定藥物與其可治療的疾病因為藥廠的裝配行銷而現身的當下,我們對自己身體健康的想像也將徹底改變。

最後,回到本文最初,那些並不熟悉STS領域工作內容的人們的疑惑中。沒錯,如他們所說,科學確實有其強大的效力,大幅的形塑了我們今日社會生活的樣貌。然而,希斯蒙都在這本書中展示了,就算是看似再嚴謹不過的科學成果,其生產與傳播的背後仍然可能有著像藥廠這樣難以被看見卻充滿影響力的霸權在操弄。他嘗試提醒我們的,對我而言亦是STS研究嘗試提醒人們的,是我們從來都不應將科學擺放於廟堂之高,相信其有內在的、不可被懷疑的自洽性;而是應當嘗試理解,在看似客觀中立的科學知識之中,社會文化與政治經濟等因素如何發揮(有時是極大的)作用。也因此,本書或許就像是給了我們一副有著「陰陽眼」功能的眼鏡,讓我們能有機會看見那些隱而不顯的幽靈。醫藥巨頭與其裝配出的網絡或許生產出了品質良好的科學知識,但那終究是他們想要的知識,永遠保持著為特定利益服務的傾向與可能。而只有當看見了,我們才有可能以一個個體的姿態,思考該如何在巨觀的、看似難以撼動的結構體系之下,盡可能保有並發揮自身的能動性、釐清並保障資訊、維持獨立的思考,乃至由下而上集結聲音與力量,發起對霸權行動者的反抗。


作者簡介:
邱立軒,來自桃園但熱愛台北。學習路上在人文社會與自然科學之間反覆橫跳,STS是志業也是救贖。研究興趣關注多元另類的精神醫療、身心靈技術以及心理學的知識建構。

 


[1] 此處借引的STS經典依序為:
Latour, Bruno2004)。 <給我一個實驗室,我將舉起全世界>。雷祥麟譯,載於吳嘉苓、傅大為與雷祥麟主編,《科技渴望社會》。台北市:群學,頁219-263
Winner, Langdon2004)。 <技術物有政治性嗎?>。方俊育、林崇熙譯,載於吳嘉苓、傅大為與雷祥麟主編,《科技渴望社會》。台北市:群學,頁123-150
Shapin, Steven & Simon Schaffer,蔡佩君譯(2006)。《利維坦與空氣泵浦:霍布斯、波以耳與實驗生活》。台北:行人。
[2] 關於強綱領可見:Bloor, David. (1976). Knowledge and Social Imagery.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22年10月17日

《科技社會人4》(2022)|讀〈林間絮語〉:理解在地知識,重新看待地方與近代環境治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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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潘謐

引言:在山上,我們能看見部落青年引入現代農場管理概念,這些知識當中有多少在行銷中所傳遞的在地生態智慧?在山下,我們也看到不願與保育團體起衝突,停用農藥、重新摸索耕作方式的農民,他們又足夠具有回復傳統農耕的代表性?當這些交揉混雜的案例一再出現,不免會令人去思索是否有真正獨立於國家政府與技術官僚的地方知識;若答案是否定的,為何我們需要宣稱「地方」、「傳統」之名來改造自然?甚至可以進一步探問:該如何看待地方與近代環境治理體制的關係?


 本文參考自《科技社會人4:跟著關鍵物去旅行》第九章

林文源, 郭文華, 王秀雲, & 楊谷洋. (2019). 科技社會人. 4: 跟著關鍵物去旅行 (初版). 國立陽明交通大學出版社.

2022年10月15日

從零到一:由人文領域出發的 STS 跨領域學習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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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劉湘蓉(陽明交通大學科技與社會研究所碩士)

 

圖片來源:Pixabay

這篇文章緣自一場規劃中的跨領域學習經驗分享會。碩二下畢業前,我想邀請科技與社會所的在學學生,從不同領域背景談在 STS 這條跨領域學習路上,遇到的酸甜苦辣。後來活動未能如願舉行,我也成為 STS 所的畢業生,時空環境已然不同,但遲到總比不到好。回歸當時的初衷,我決定以文字分享我的跨領域學習經驗,藉此激發更多跨領域同行者的分享,期待能幫助彼此帶來些許披荊斬棘的勇氣和力量,也期待有更多人看見由人文社會領域出發的跨領域學習經驗。

從歷史學出發的當代技術爭議研究

我的學術背景是人文領域的歷史學,碩士論文的研究對象卻是當代離岸風電與近沿海漁撈漁業的技術爭議。暫且不論因緣際會和個人的研究興趣,我認為這個關於轉折的故事,可以從我大學畢業後的工作談起。

即使離職已久,科技前瞻的精神仍深刻影響現在的我,引導我就讀科技與社會研究所,也影響我選擇碩士論文關注對象和議題。歷史系畢業後,我沒有取得幾個熱門工作的入場券,例如中小學教師、國家考試備考生、博物館館員等,反而誤打誤撞地成為政府部門專案計畫的行政助理。這個計畫有關於人文社會領域高等教育的實驗型改革計畫,其中,科技前瞻(Technology Foresight)是計畫的主要精神。「前瞻」想像與看重的是未來世界、未來的特定情境,簡易言之,「科技前瞻」更聚焦於未來技術改革或創新,如何與人類社會變遷之間交互影響。因此,科技前瞻具有兩個重要元素:「未來」以及超越此刻領域分界的「情境」(Scenario)。

「前瞻」和「歷史」是時間方向相反的兩種世界,關係看似疏遠,也不一定能輕易掌握兩者的連續性。然而,因為歷史學的關係,不知不覺中我發現過去和未來人類文明的發展歷程總有相仿的情節,這也意味著類似的歷史錯誤可能再次重演。因此,面對當代各式各樣的跨領域議題,還有持續更迭的非人技術物,我選擇離岸風電作為研究對象,挖掘其與彰化近沿海家計型漁撈漁業的爭議根源,以及長遠而言可能帶來的各式變化。

從過去到當代,我在研究時間軸的移動,其實出自歷史警示我們的這些那些,以及由歷史而來的研究關懷:如何避免重蹈覆徹?因此,我不認為待在 STS 領域、研究當代的技術爭議,代表我真的離開歷史學。相反地,我一直都在歷史裡,只是我與歷史互動的問題,抽換成跨領域、涉及當代或未來的研究議題。

歸零:「你的 STS 在哪裡?」

回顧我的跨領域學習經驗,我好像很早就知道這條學習之路困難重重,過程也將備感孤獨,主要是因為所學和研究內容充滿陌生與未知之感,對於從事當代離岸風電技術研究,對我來說更是戰戰兢兢。

在多次歸零與再次塑造知識框架的過程裡,跨領域首先教會我抽離既有學科或知識領域的劃界。某種程度而言,得先放下過去的學習框架,才有機會融整及創造新的學習經驗。因此,我認為成為 STSer 之前,有三個必須能自我回應的問題。首先,哪些是自己既有的學習框架?想在 STS 領域討論或解決的問題是什麼?STS 視角如何有助於解答問題?這些可大可小的問題,不一定有助於撰寫論文研究計畫,也可能因為想不到答案而助長拖延慣性。然而,回答這些問題可能是必要的,讓還處於學習階段的我們能更清楚地向外界揭示:「我的 STS 在這裡」。

大多數時候,歸零與具有歷史背景之間,並沒有帶給我轉換過程的痛苦或猶豫不決。可能的原因除了本身不具備研究離岸風電的先備知識或專家身分,也得歸功於歷史學的訓練讓我熟稔於轉換不同人或非人視角思考。換言之,在 STS 領域歸零,我沒有額外的代價或成本,反而獲得新鮮的啟發。例如,在科技史或產業史的課堂討論裡,不同的技術物或非人曾引導我離開熟悉的知識舒適圈,藉由非人在時空或討論脈絡的位置,重新解讀特定時空環境下的人事物。

回顧過去兩年的學習歷程,我認為邁入跨領域研究時最困難的地方,在於正視、承認和克服自己對於陌生領域知識掌握度不足的恐懼。記憶猶深,我最不擅長和害怕化學,好巧不巧讓我在2020年參與演出臺北雙年展協商劇場「塑化劑爭議」裡的非人角色「起雲劑」——一種合法的食品添加劑。碩士論文的研究對象,無論是離岸風電或是漁撈漁法,對初踏入跨領域研究的我而言,不時也會出現類似的焦慮、擔心與不自信。所幸,一路以來我獲得指導老師、學長姐和同學的鼓勵和對話,才能暫時熬過踟躕無法下筆的時刻。我想特別強調的是,盡可能尋求合適的社會支持,在跨領域研究路上絕對是必須。

未完待續:不太一樣的「一」

「跨領域」在教育或研究領域通常意指跨越學科領域的分界,在實務工作則指涉超越自身專業知識的跨行業、跨專業。無論何種跨領域,STS 研究都提供許多潛在的發展機會,也帶來因人而異、因研究議題而異的多元獨特性。

正因為背景和學習路徑的差異,我在課堂上留意到每個跨領域學習者迷惘與挫折之處不盡相同,其獨特故事值得更多人挖掘。獲益於 STS 帶來多元學科背景的課堂討論或研究環境,我不斷獲得重塑認知的刺激,並持續精益研究框架和思考方式,無疑是學習過程中相當快樂之事。

畢業後我選擇先就業。若要接續碩士論文的跨領域研究經驗,實際上我能從事哪些工作?台灣的就業環境裡,是否願意聘用具有 STS 研究訓練的學生?原本悲觀地預設半年的待業期,結果出乎意料之外地,我在畢業後很快收到能源相關徵才端的面試邀請。最後,我如願地以不同身分繼續關注台灣離岸風電的發展。

兩年的時間,我從歷史走到當代技術爭議研究,也從學術研究環境走進職場。從零到一的這段跨領域之路,再次遇到新的轉折,醞釀下個新篇章。我成就的這個「一」其實不一定特別到值得分享,但我相信有了這個不太一樣的「一」,未來就有機會出現更多元獨特的「一」。

我和大家一樣,期待未來故事的走向。


劉湘蓉,活在邊界上的人。畢業自成功大學歷史學系,碩士論文以 STS 觀點爬梳離岸風電、彰化近沿海漁業和多物種之間的交引纏繞。


※ 本文屬個人生涯發展經驗的分享,不代表所提任職單位之立場或看法。

 

2022年9月1日

那些人、那些年、那些事:《尋找尊嚴:關於販毒、種族、貧窮與暴力的民族誌》作者訪談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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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陳嘉新(國立陽明交通大學科技與社會研究所副教授兼所長)

本文引用自《尋找尊嚴:關於販毒、種族、貧窮與暴力的民族誌》之〈【作者訪談筆記】那些人、那些年、那些事〉一章。

2022年4月1日

《從零開始打造月經平權》書介:如何不再恐懼與焦慮,並擺脫偏見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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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Emily(國立陽明交通大學科技與社會研究所碩一)

(註:因文章內容涉及個人特定生理經驗故擇以筆名發表本文)


本書封由大塊文化提供

  作為一名生理女性,每次與月經相遇都是纏綿不清的心酸血淚史。這一段「孽緣」關係既合作又對抗,愛恨交織數十年。為了解決傳統衛生棉帶來的煩悶異味,我下定決心與糟糕經驗告別,晉升成為棉條愛好者,享受再無煩惱的生理期體驗。我想,即使月經來潮是每位女性的共通經歷,多數人提起恐怕只想避而遠之,撇除生理期不適帶來的種種困擾,如腹痛、腰痠、冒痘、嗜睡,部分存在的心理負面感受,可能源自社會文化結構的外在影響,特別是其外加於女性身體的詮釋。因此生理期是否等於痛苦的代名詞?恐怕得回溯社會結構的運作,讓我們在脈絡下檢視權力不平等的關聯。

2022年3月2日

如何看待失敗的技術創新?「失敗博物館」展覽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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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劉湘蓉(陽明交通大學科技與社會研究所碩二)


失敗博物館的出入口(劉湘蓉拍攝)

  2017年瑞典臨床心理學家Samuel West以「展覽失敗」為名,在瑞典赫爾辛堡成立「失敗博物館」(Museum of Failure),專門展示世界各地失敗的產品及服務。希望人們更重視失敗的風險,並能更有建設性地看待「創新—失敗」之間的二元關係,無需避諱討論失敗。應是廣受好評,短短幾年的時間,失敗博物館已在瑞典、美國、中國、法國等地巡迴9次,於2021年末到台北展示。

  失敗博物館之所以引起我的興趣,主要是展示內容關於失敗的「非人」創新;從抽象無形的語言、網路、數位軟體,到具體有形的醫療器材、建築、船舶、汽車、飛機等,都是展示項目之一。其次,則是想滿足我的好奇心:失敗博物館如何定義和詮釋這些非人的「失敗」?

2022年1月2日

《帝國、氣象、科學家》書摘:〈氣候書寫的發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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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 黛博拉.柯恩(Deborah R. Coen


本書摘節錄自 Deborah R. Coen 著,翁尚均譯(2021),《帝國、氣象、科學家:從政權治理到近代大氣科學奠基,奧匈帝國如何利用氣候尺度丈量世界》(Climate in Motion: Science, Empire, and the Problem of Scale)。麥田。第六章,頁239–247

⋯⋯)為編者所加。


本書封由麥田出版提供


第六章 氣候書寫的發明


一九○一年,奧地利科學院慶祝 ZAMG 成立五十週年。慶祝活動是在科學院華麗的禮堂內以帝國氣勢的排場舉行。學院的名譽院長雷納大公(Archduke Rainer)致開幕詞後,將後續交給了自由主義派的教育部長威廉.馮.哈特爾(Wilhelm von Hartel)。哈特爾有幸宣布了 ZAMG 一項雄心勃勃的新計畫:該機構積累五十年的觀測數據「將很快出現在一項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工作中,它將詳細描述我國如此多樣性之各地區的氣候,目的在於造福所有的人。」此計畫的宏圖,一方面在於實現對整個國家做出前後一致、有條理之描述的夢想,另一方面又要合理處理「各組成部分的多樣性」。本章將聚焦於這個主題。


⋯⋯


「氣候書寫」(climatography)一詞在一八一三年進入英文,並在一八三○年代為德文所採用(參見《牛津英語詞典》)。但是,由於長期的區域天氣數據直到十九世紀中葉才開始提供,因此當時還不是一種定型文類。一八○○年之前,沒有哪一個觀測網絡能存在超過二十年。氣候書寫基本上是奧地利、俄羅斯、印度和美國這些大陸型帝國的作為。帝國的氣候書寫,最主要因應劃清帝國內部各「自然區域」邊界的需求應運而生,以此將各個區域間的經濟關係加以合理化並且整合。就像我們將在下文看到,如果要在變化持續發生的地方畫出邊界,其過程便需要關注多重尺度的現象。作為一種體裁,氣候書寫因此具有能讓局部─全體的相互作用及變化模式均清楚可見的潛力。


接下來要講述的環境書寫,便是這一文類發明的故事。《奧地利的氣候》(Climatography of Austria)是在地理學家尋求新的文體策略階段中所成形。美國地貌學家威廉.莫里斯.戴維斯(William Morris Davis)在一九○四年主張,書寫現代地理學時不能再像以前那樣,不能把地球單純視為「人類的家」,而應將地球當作最廣義之「生命棲所」。他建議將「本體書寫」(ontography)一詞用在地理有機的部分。「本體書寫」將是對環境之生理反應的空間分布的紀錄。如果將其置於時間順序之中,它將變成「本體論」(ontology),記錄「對不斷變化之地球的有機反應順序」。氣候書寫是應對此一文體挑戰的另一種解決方案,而以羅伯.尼克森(Rob Nixon)的話來說,這種挑戰就在如何對「分散在時間和空間中的」環境變化「擬定並給與象徵性的形態」。


本章以兩位具有共同背景和興趣的人(小說家阿達爾貝特.施蒂弗特和地球科學家卡爾.克雷爾)在一八四○和一八五○年代,用文學風格語言表述「奧地利難題」一事作為開場。(⋯⋯)我們將看到克雷爾和施蒂弗特如何各自磨練出一種書寫風格,也就是對於「小東西」的關注,比方從昆蟲的行為到苔蘚的形態,再到氣壓的波動等等,但其論述的目的在於闡明這些「小東西」在帝國以及宇宙間的重要性。接著,我們將探索氣候書寫此一意在解決哈布斯堡王朝尺度問題之文類的發展。為此,此種書寫一共動用了四個主要觀點:來自中央觀測站(記錄大氣現象進入和離開觀測視野時的情況);中央觀測員(從上俯視整片地表大氣現象所產生的影響);在地配合之觀測員(他們一起將目光投向天際);以及在全國疆域內移動之個別測量員(或機械地或感性地記錄了大氣現象)。


宇宙書寫的傳統


但是,首先我們需要考慮的問題是:「什麼不算氣候書寫?」。古代和文藝復興時期的「宇宙書寫」(cosmograph)都是融合描述環境物質特徵與人文特徵的一種文類。最近的學術研究認定文藝復興時期的宇宙書寫是受烏托邦理想鼓舞、具深刻人文主義和豐富想像力的文類。就像古代希臘羅馬的先例一樣,它既是自然史,又是民族誌,並且常常採用敘述形式。到十六世紀末,宇宙書寫實際上已經「消解」了:數學製圖學、天文航海、水文學和大地測量學(geodesy)等學科從描述性地理學、民族學和自然史等學科中脫離出來,前一類成為運用數學的「宇宙書寫者」,後者則可歸入「紀事者」(chronicler)的範疇。此後,以數學性和描述性模式來呈現環境的方法,其間的距離是越來越遠了。到了十九世紀末,人文科學設法定義自己的方法,以此表示與物質科學的方法不同,但氣候書寫打破了這一走向,並在詮釋和理解、事實和價值之間打破了日趨嚴格的區分。它試圖用文字和圖像來表示某一地區之氣象測量對其居民的意義。


在這方面,氣候書寫的發明可以與亞歷山大.馮.洪堡德宇宙書寫的復振相提並論。洪堡德的《宇宙:宇宙物質描述概要》(Cosmos: Sketch of a Physical Description of the Universe)於一八四五年以德文出版,被視為科普著作的典範。該書的旨意在於揭示自然界每一部分的相互依存關係。對於哈布斯堡的博物學家而言,洪堡德對於自然界「多樣性中之統一」的堅持特別具啟發性:


我們如果以理性態度思考自然界(意即以思想過程加以分析)就會發現,它就是多樣性現象的統一體。一切創造物無論形式和屬性如何不同,都會和諧地融合在一起;那是一個偉大的整體……因有生命氣息而顯活潑。因此,對於自然之理性探究的最重要結果,乃是為這種巨大的力量和物質找出統一與和諧。


對哈布斯堡王朝的科學家而言,洪堡德對文學風格的追求也具有啟發性,這種文學風格賦與測量結果活潑的效果,而不僅是經驗的再現而已:「對自然的描述不應該死板,不應該沒有生命氣息。僅僅臚列出通則,其結果就與積累太多觀察細節一樣令人望而生厭。」例如,洪堡德在介紹從高度經驗性出發且理論上頗受爭議的地磁現象時,並非根據測量經驗來呈現,而是透過口語論述看不見之地表下方與大氣高層之中磁場變化的假想原因。透過這些方式,洪堡德的「對宇宙的物理描述」原本可以樹立哈布斯堡科學界易於遵循的模式。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可以肯定的是,帝國─王國的科學家從《宇宙》系列中汲取了靈感,就像克雷爾最初對帝國所進行的地球科學調查是受洪堡德所啟發。朱利葉斯.漢恩在一八五九年洪堡德逝世的那年春天,就把四冊的《宇宙》看完,當時他還只是個高中生而已,而閱讀這些書的此種「嚴肅而有深度的消遣方式」讓他享受到「極大的樂趣」,這是當時他始料未及的事。(⋯⋯)然而,帝國的氣候書寫將是一種完全不同於洪堡德宇宙書寫的文類。


漢恩在其一八八三年的《氣候學手冊》中已經明顯不接受洪堡德在人類對氣候的定義中,其中隱含的理想主義。對於洪堡德來說,自然的統一性是由「思考之觀察者的目光」所賦與。相較之下,氣候書寫將氣候視為所有生物的共同現實。在某種程度上而言,它的觀點是以人類為中心的,這是出於實際目的,而非出於浪漫主義的理想。帝國─王國的科學家贊同洪堡德的觀點,即宇宙中許多「大」的事物僅在人類碰巧存在的這一尺度上才顯得「大」。但是他們從未提議全然放棄人類的利益。相反的,氣候書寫是一種專注於實際目標的文類,它吸引其生計取決於氣象預測的廣大讀者群。


氣候書寫與宇宙書寫還有一點不同:前者致力於(可能有人會說「痴迷於」)呈現在地的局部細節。正如當年的批評家所指出,洪堡德傾向於為了提出普遍概括的通則而忽略在地局部的差異:例如,關於火山的結論中僅描述一般現象,而不著墨各種火山現象的差異。同樣,他在提出欽博拉索山(Mount Chimborazo) 的植物地圖時,只將其視為植物生態與海拔高度的普遍關聯,而忽略了世界不同地帶之山區植被均有其獨特的形態。相反,氣候書寫者認為,即使在帝國的框架內(更不用說在全球的範圍內)在地局部的變異對於整體概況也很重要。


氣候書寫決心要使公眾對量化測量(quantitative measurements)有所了解,而不是在文本中將這些測量的出現率降至最低,這也開創了新的局面。洪堡德承認,博物學家對於精確測量是樂此不疲的,但也得出如下結論:過分強調量化分析的結果,會使得他那時代的科學在公眾眼中顯得「無用」。另一方面,氣候書寫者則毫不懷疑自己可以教讀者看懂測量數據的意義。


奧地利的氣候書寫不同於洪堡德的宇宙書寫還有最後比較微妙的一點,那就是前者對德文使用的重視。先前主要以法文出版著作的洪堡德,後來認為《宇宙》只能用自己的母語撰寫。洪堡德撰寫《宇宙》的時候正是民族主義激盪、最後促成法蘭克福國民議會(Frankfurt Parliament) 成立的年代,這讓他對語言表現出浪漫、愛國甚至是神祕主義的看法:「因此,語詞不僅是符號和形式,它還能對思想自由的社群造成神祕的影響,並且在土生之地繁榮滋長。」相反,選擇以德文出版《奧地利氣候志》則是權宜之計:德文是多語種帝國的通用語文。


如果有人宣稱德文或任何其他語文是了解宇宙運作的優勢工具,那將招致帝國─王國科學意識形態的厭惡了。洪堡德假定語言和思想之間存在理想的密切關係,但是哈布斯堡王朝的科學家因體認到語彙的局限性和模糊性,因此寧可維持數字與表格。簡言之,奧地利的氣候書寫與洪堡德的宇宙書寫有其相似之處,因為兩者都承載著「多樣性中求統一」的理念,並且都嘗試了定尺度的壯舉。然而,氣候書寫一直牢牢地掌握在地與局部那不可簡化的複雜性,並以量化的精準度達到務實的效果,而這正與十九世紀許多哈布斯堡王朝思想家對德國唯心主義的否定態度一致。



本文由麥田出版授權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