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8月31日

《萬病之王:一部癌症的傳記,以及我們與它搏鬥的故事》試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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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辛達塔穆克吉Siddhartha Mukherjee

由時報出版提供

黑色的棺材

我媽死時我尚年幼
爸爸把我賣掉時,我的舌頭
還連喊哭哭哭哭都不會,
就這樣我幫人清掃煙囪,睡在煤灰裡……

於是他安靜下來,就在那天晚上。
正當湯姆睡著時夢到這樣的景象
成千上萬掃煙囪的小孩,狄克、喬、奈德和傑克
全都被鎖在黑色的棺材裡。
──威廉.布雷克(William Blake

一七七五年,在艾利許開始夢想化療療效,或者維蕭提出癌症細胞理論一世紀之前,倫敦聖巴塞洛繆醫院的外科醫師派西瓦.波特發現他診所中陰囊癌的病例激增。波特做事有條不紊、擇善固執、性好孤寂,他發現這種現象之後,可想而知,第一個衝動就是要以精細的手術切除腫瘤。但隨著病例越來越多,他看出了一個趨勢:他的病人幾乎千篇一律都是掃煙囪的孩子──被賣掉的貧窮孤兒,擔任掃煙囪的學徒,送進煙囪裡清理煙道,常常全身光溜溜的,一身油膩膩。這些病人和職業之間的關聯讓波特感到吃驚,他寫道:「這種疾病只發生在某些人身上……;我指的是掃煙囪孩子的癌症,它首先必然是攻擊……陰囊的下部,造成皮膚表層破爛難看的痛楚,邊緣硬而增大……我從沒有見過它在青春期之前發病,我想或許這是它往往被病人和醫師都當成是性病的原因;而用汞劑來治療,反而使它迅速惡化」。

波特原本也可以接受這種常見的說法,在喬治王時期,掃煙囪的孩子常常被當成集各種疾病之大成:他們骯髒、感染肺結核、梅毒、水痘,以及常有一種看起來「破破爛爛、非常難看的疼痛」,這種疼痛很容易就被當成性病,而當時的性病常是以富有毒性含汞的化學物治療,要不然就是不予理會。當時的諺語是,「梅毒是和維納斯(Venus,即金星)共度一夜,接著是和汞(mercury,即水星)共處千夜。」不過波特卻想要作更深的瞭解,找出更合理的解釋。他問道,如果這是一種性病,那麼為什麼只有一種行業的人會感染?如果病人皮膚上的是性病的「膿瘡」,又為什麼按標準以汞劑軟化的程序反而會使之惡化?

波特百思不得其解,不得不勉為其難,自己來作流行病學者。他沒有去設計開刀割除陰囊腫瘤的新方法,反倒開始尋覓這種不尋常疾病的原因。他發現這些掃煙囪孩子的身體必須長時間和塵垢與灰接觸,並記錄了那微小而肉眼難以看見的煤煙分子,可能一連好幾天都藏在這些人的皮膚下,而陰囊癌往往就是由這一行的工人稱為「煤煙疣」的表皮傷口爆發出來。波特篩檢了這些觀察之後,終於確定了他的疑惑:長年藏在皮膚下的煙囪煤灰最可能是陰囊癌的成因。

波特的觀察是延續義大利巴度亞的醫師伯納迪諾.拉馬齊尼(Bernardino Ramazzini, 1633-1714)的研究。一七一三年,拉馬齊尼發表了一本劃時代的著作:《工作者的疾病》De Morbis Artificum Diatriba,記錄了數十種和特定職業相關的疾病。拉馬齊尼稱這些疾病為「人為疾病」(morbis artificum)。波特主張,煤灰癌就是一種「人為疾病」,只是在此例中造成這種人為疾病的原因可以辨識得出來。雖然波特缺乏描述它的詞彙,不過他已經發現了一個「致癌物」(carcinogen)。

波特的研究結果有深遠的意義。如果造成陰囊癌的是煤灰,而非什麼神祕超自然的體液(如蓋倫的解釋),那麼就應該有兩個事實是正確的。第一,致癌物是來自於外在的介質,而非體內體液的不平衡。這種說法在當時實在太先進,就連波特自己都不太敢相信。他寫道,「這些原因使得它(在一開始就)和老年人所得的癌症不同,後者的體液因為壽命長時間久,所以變得辛辣。」(一邊技巧地拍蓋倫馬屁,一邊卻又否定蓋倫的理論)。

第二,如果致癌物真是外來的物質,那麼癌症或許可以預防,不需要清洗身體的體液。由於疾病是人造成的,就可以人造其解藥。只要除去致癌物,癌症就不會出現。

但要除去致癌物,卻往往知易行難。十八世紀的英國是工廠、煤和煙囪的天地,也免不了需要童工和掃煙囪的人,為工廠和煙囪服務。掃煙囪雖然相較之下是比較少見的兒童職業,如在一八五一年,英國十五歲以下的掃煙囪工人約為一千一百人,但這卻足以代表極其依賴童工的經濟。孤兒往往才四、五歲大,就被以低價送來當掃煙囪師傅的「學徒」。

然而風水輪流轉,到十八世紀後期,倫敦掃煙囪小孩的境遇被公諸於世,英國的社會改革者設法立法規範這個行業。一七八八年,掃煙囪工人法案在議會中通過,明文規定掃煙囪師傅不得雇用八歲以下的兒童(八歲以上的兒童則可擔任掃煙囪學徒)。一八三四年,受保障的年齡提高到十四歲,一八四年提高到十六歲。到一八七五年,則完全禁止雇用兒童,而且嚴格執行以避免違法。在一七八八年染上肺炎去世的波特,雖然沒有活著看到這樣的變革,但在掃煙囪工人身上常發生的人為流行病陰囊癌,卻在數十年之內消失。

如果煤灰能造成癌症,那麼像這樣可以預防的致癌物及它們的「人造」癌症,豈不應該是處處可見?一七六一年,在波特發表他對煤灰癌研究的十多年前,倫敦一名業餘科學家,本身也是藥劑師的約翰.希爾(John Hill)就宣稱他已經找到隱身在另一種看似無害物質中的致癌物。希爾在一本標題為《濫用鼻煙的提醒》Cautions against the Immoderate Use of Snuff小冊中指出,鼻煙是一種口嚼菸草,可能也會使唇、嘴和喉嚨罹癌。

希爾的證據強度和波特不相上下。他也推想習慣(用鼻煙)和接觸(菸草)可能和特定的癌症有關。他指出的罪魁禍首可抽可嚼,甚至也很像煤灰。但自稱「植物學家、藥劑師、詩人、舞台演員、或是不論你喜歡怎麼稱呼」的希爾被當成英國醫學界的宮廷小丑,是自吹自擂的半吊子,半學者半丑角。波特關於煤灰癌的莊嚴專論傳遍英國醫界,獲得讚美和敬慕之際,比他還早發表的希爾小冊子,以活色生香的村言俗語寫成,沒有任何醫學權威贊助,而被當成鬧劇。

同時在英國,開始流行香菸,全國上癮。不論是在酒館、沙龍,還是咖啡廳──在「煙霧繚繞、暖烘烘、教人昏昏欲睡的房裡」,戴著假髮、穿著長襪和套著蕾絲領子的男人日夜都聚在裡面,用菸管或雪茄吸菸,或者由漂亮的盒子裡取出鼻菸來聞。大英帝國及其殖民地看到這種習慣的商業價值,在大西洋岸對面原先發現菸草的地方,也是這種作物生長條件最佳之處,產量呈指數般迅速成長。到一七○○年代中葉,維吉尼亞州每年都生產成千上萬噸的菸草。在英國,菸草進口量在一七○○至一七七年間大幅竄升,每年由三千八百萬磅幾乎增為三倍,達到一億多磅。

接下來一個不算大的創新又促進了菸草的消耗──在一管菸草外纏上一片透明易燃的紙片。傳說一八五五年,一名參加克里米亞戰爭的土耳其士兵因為沒有土煙管,所以隨手把菸草捲進一張報紙來吸,這故事不足為信,而且把菸草捲在紙裡,也並不是新點子(紙捲菸由土耳其傳至義大利、西班牙和巴西),但其背景卻很重要:戰爭把三大洲的士兵統統擠到戰火掀天的狹窄半島上,大家的習慣就像病毒一樣在戰壕之間迅速散布。到一八五五年,英國、俄國和法國的士兵全都用紙捲菸草吞雲吐霧,等戰士解甲歸田,他們再度把這些習慣像病毒一樣帶回家鄉。

用傳染來作吸菸的比喻再適當不過,因為吸菸很快就像傳染病一樣傳布到所有這些國家,甚至一躍而到大西洋岸對面的美國。一八七年,美國每年每人平均消費不到一支香菸,但僅僅三十年之後,美國人每年消耗三十五億支香菸和六十億支雪茄。到一九五三年,香菸的年消耗量達每人三千五百支,平均每個成年美國人每天吸十支香菸,英國人平均吸十二支,蘇格蘭人則吸近二十支。

香菸就像病毒一樣也產生變化,適應不同的環境。在蘇聯的集中營,它成了地下貨幣;在英國爭取參政權的婦女,它成了反抗的象徵;在美國郊區,是表現粗獷男子氣概的道具;在不滿的青年之中,則代表世代的分歧。在一八五至一九五這劇烈動盪的世紀中,整個世界滿是衝突、追求原子化,和失去方向的迷惘。香菸則提供了平等和對立的油膏:同志之情、歸屬感以及習慣的熟悉感。如果說癌症是現代的典型產物,那麼可視為預防癌症主因的菸草也是主要產品。

正因香菸這種迅速如病毒一般散布的影響,使得它成了隱形的醫學殺手。我們對統計相關的直覺敏銳度,就像人眼的敏銳度一樣,對邊界處最敏感。當有某種罕見事件和另一種罕見事件一起發生時,其間就可能有重大關聯。比如波特就發現陰囊癌和掃煙囪工人之間的關係,因為掃煙囪這種職業和陰囊癌這種疾病原本都不常見,因此把兩者並列在一起,就會像月蝕一樣凸出:兩種不尋常的事件切切實實地重疊在一起。

但當全國民眾都如火如荼地對香菸上癮之時,就越來越難覺察它與癌症的關係。到二十世紀初,五個男人中有四個──在某些地方,甚至十個中幾乎有九個男人吸菸(女性很快也會趕上)。當一個疾病的風險因素在人口中如此流行,就反而會融入背景之中而消失,成為聽不見的噪音。正如牛津流行病學者理查.派托(Richard Peto)所說的:「到一九四年代初,如果質疑香菸和癌症之間的關聯,就好像質疑坐下與癌症之間的關係一樣莫名其妙。」要是幾乎所有的男人都抽菸,卻只有其中一些罹癌,那麼又該怎麼整理這兩者之間的統計關聯?

就連最常看到肺癌病例的外科醫師們也看不出其間的關係。一九二年代,全肺葉切除術(Pneumonectomy,切除肺葉以去除腫瘤)的先驅,聖路易的知名外科醫師伊凡斯.葛蘭姆被問及吸菸是否使肺癌病例增加,他嗤之以鼻地說:「穿尼龍絲襪也有同樣的效果。」

香菸就像癌症流行病的尼龍絲襪一般,從預防醫學的觀點中消失,而由於其危害隱而不顯,因此香菸的消耗量更是驚人地成長,在西方世界以教人暈眩的速度增加。等到大家看出香菸是舉世危害最大的致癌物時,已經太遲了,肺癌已經成為襲捲全球的時疫,而整個世界也已經深陷成為歷史學家亞倫.布蘭特(Alan Brandt)所謂的「香菸世紀」。


本文由時報出版授權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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