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8月15日

《重新與人對話:迎接數位時代的人際考驗,修補親密關係的對話療法》第四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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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雪莉.特克(Sherry Turkle


封面由時報出版提供

第四章 自省

我推文,故我在

只要有手機在身邊我就不可能只是坐下來思考⋯⋯遇到空檔時我從來不會靜下來思考手機是我的安全機制讓我不必跟陌生人交談也不會胡思亂想我知道這很糟糕⋯⋯但我已經習慣以發訊息的方式排遣時間了 ──大三學生凡妮莎

獨處的好處之一,是提升自省能力。所謂自省,是指與自己對話,以期望更深入地洞悉自我,了解自己想成為什麼樣的人。專業上,我的志業是什麼?私人生活方面,我的人生目的和意義是什麼?我能原諒自己和他人的過失嗎?透過自省,我們更了解自我,也強化了人際互動的能力。

哲學、宗教、心靈、心理等傳統學問都鼓吹這種重要的對話。在西方,從二十世紀初開始,精神分析學就提出了這個主張。精神分析的核心是一種治療技巧,但它把自己包裝成一種思考自我的感知力,超越了精神分析師與患者的專業界限。精神分析運動變成了一種精神分析文化,其核心假設在小說、電影、媒體的宣傳下逐漸廣為人知。

所以,無論你是否接受過精神分析師的治療、是否讀過佛洛伊德的作品,你反思自己的過去和現在以及你是否可能改變時,多多少少都熟悉這些概念。這種自省的傳統,強調歷史、語言的意義,以及無意識的力量。它告訴我們,我們的生活中充滿了那些對我們最重要的人,無論好壞,他們都活在我們的心中。我們學會辨識他們加諸於我們的影響,不管是給予我們力量或是使我們變得脆弱。如果父母強勢,你的防禦心態可能很強;如果父母沉默寡言,即使周遭都是關愛你的人,你可能還是會覺得很孤單。

精神分析這門學問告訴我們,人類習慣透過特定的稜鏡來觀看世界,那個稜鏡是指人生中最重要的那些人對我們的看法。精神分析也教我們,自省可以幫我們穿過內心的刺耳雜訊,到一個感覺更像真實「自我」的地方。在那裡,我們可以看到過往的歷史如何塑造出現今的自我,但也和過去的自我保持一定的距離。

了解我們的心理投射力,可以幫我們看清周遭的事物,而不是利用現在去解決過去未解的矛盾。所以,精神分析這門學問把自省視為通往現實的道路。眼看嫉妒和危險來臨時,你不會因為害怕而加以掩飾。當有人對你展現關愛時,你一眼就看得出來。

這種自省的回報是需要時間醞釀的。當然,如今我們不會為自己騰出那麼多時間。而且,自省是需要紀律的。每次自省,都需要有停下來思考棘手問題的能力。面對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你得在心裡問自己:「如果我感到害怕,那是因為真的有危險,還是心魔所致?」、「如果我大膽無畏,那是因為我準備充分,還是因為我無所顧忌?」、「如果我想結束一段感情,那是因為我受到委屈,還是因為我畏懼承諾?」

演算自我

精神分析的傳統要求我們培養獨處的能力,以及有紀律的自省能力。生活中有很多事情讓我們感到沮喪。有時我們會想要用更簡單的方式來了解自己。如果服用特效藥、唸正確的咒語、或是調整行為就能解決麻煩,那是最好不過了。

現在,大家還希望科技的介入可以幫我們把自省變得更有效率。目前這類科技還不少,例如:透過程式設計,讓電腦充當治療師;利用裝置追蹤生理型態,以了解你的心理;利用程式分析日記用語,以判斷你的精神狀態。這些科技都是以你個人行為中可衡量的資料為基礎(亦即「輸出」),所以系統認定最後的分析結果就是「真實的你」,也就是你的量化自我(quantified self)或演算自我(algorithmic self)。

那些能夠喚起記憶的新物件有強大的力量,千萬不要低估它們的影響。目前我們才剛開始利用這種自我報告(self-report)的技術以及量化資訊來思考自我。只要善加利用這些工具,就可以促進反思,讓我們更接近自己。不過這些東西無法單獨完成任務,App可以給你數據,但故事仍需要人來講述。科技可以提供機制,但意義還是要靠人自己去找出來。

驚人的是,有些常用的App(例如臉書)似乎是為了鼓勵我們講述故事而設計的。畢竟,臉書的基本設定,就是為了讓人記錄及展現生活中的活動。當然,我們已經知道事情不是那麼單純。社群媒體也可能抑制我們的內在對話,把我們的關注焦點從反思轉向自我展示。

從日記到動態消息

梅麗莎的家庭生活很不平靜,她是高三生,多年來父母一直吵著離婚,三餐最後都是以吵架收場。過去,梅麗莎從現代舞、攝影、手寫日記中找到心靈寄託。寫日記對她來說尤其重要,她說有時她會重讀以前的日記,從逐篇的筆跡變化看出自己的心境轉折。

每晚我都會在筆記本裡寫日記我很喜歡寫字回顧以前的日記很有意思可以看出我是不是在生氣有時字跡看起來充滿了怒氣那表示我當時很憤怒把怒火也寫進日記裡了有時候某些事情令我煩躁我也會翻閱以前的日記看我以前寫了什麼有什麼感受當時是怎麼處理的

如今,梅麗莎只偶爾寫寫日記,經常跳過不寫,她把心思轉向社群媒體。我訪問她時,臉書正逐漸變成她日常生活的情感中心。她申請大學時,收到四家「第一志願」的拒絕信,目前離家到紐約州北部的一所小型鄉間學院就讀。她說,自從她在臉書上發現一個完全符合她的情況的社團後,她就愈來愈投入臉書了。那個社團名稱是:「第一志願拒絕了我」。梅麗莎在那裡和其他人交流申請大學的失落,裡面有人去了「第四志願」的學校就讀,依然過得好好的,畢業後也發展出不錯的職業生涯。梅麗莎說,現在她幾乎把所有的空檔都花在臉書上。她也悠悠地說:「我也不希望我花那麼多時間在臉書上,但現在確實是如此。」

為什麼那麼矛盾呢?梅麗莎需要社交支持。申請大學的結果不如預期,家庭生活又無法提供慰藉。臉書上那種彷彿為你量身打造的社團,可以讓你在那裡分享親身經歷。但梅麗莎也說,即使有那些優點,她在臉書上依然「難以找到平衡」,因為她一上臉書,就整個人栽進去了,難以抽身。更糟的是,梅麗莎也發現「她幾乎無法再去做她覺得該做的事,例如獨自安靜坐著、手寫日記、跟弟弟交談、打電話給好友」。她覺得自己深陷在臉書中無法自拔:貼了許多美食文、瀏覽其他人的檔案資料、「偷偷追蹤」班上同學的動態。「我沉迷於瀏覽他人貼出的訊息或個人檔案,或是忙著跟他們在網路上交談。而且每次聊的事情都毫無意義,根本是在浪費時間。我討厭浪費時間,卻在臉書上迷失自我。例如,有時我看時鐘是七點十四分,等我回神過來,以為只過了一分鐘,但實際上已經晚上八點半了。」臉書的設計目的不是為了阻礙自省,卻經常造成那種效果。

梅麗莎認為,她之所以沉迷臉書,部分原因在於怕遭到冷落遺忘。中學期間,她覺得自己受到排擠,「那種恐懼悄悄地爬上了心頭,所以為了維持消息靈通而隨時掛在線上,那等於在說:『有任何事情發生時,我都不想錯過。』」所以她動不動就查看臉書,「我必須隨時上去看一下⋯⋯我最大的恐懼之一就是遭到冷落或錯過什麼。」臉書可以安撫那種恐懼。

雖然梅麗莎以臉書替代日記(「臉書寫起來比較容易」),但是她在臉書上的書寫不像日記那麼誠實。寫日記時,她覺得她是為自己書寫;但是在臉書上,她卻切換成「展演」模式。她分享想法時,也會思考那些想法可能會產生什麼作用。梅麗莎說,寫日記時,有時會幻想哪天可能會有人找到或讀到她的日記,那發生在很遙遠的未來,不會影響她當下寫些什麼;但是,寫在臉書上的東西可以讓她當下變得更討人喜歡。

所以,梅麗莎在臉書上為自己寫了一份討喜的個人檔案,那個檔案反映出她成為什麼樣的人,也就是理想的自我。她在臉書上說的話是為了吸引大家,分享的日常生活也是嚴選過的,不會寫家裡的爭吵。以前她會把家裡的紛爭寫進日記裡,現在她上臉書只想分享好消息。

我發現,一般人以理想自我作為自省對象時,可能會對自己產生奇怪的羨慕或嫉妒感。當然,知道自己的理想抱負是有益的。當你思考自己想變成什麼樣子時,理想自我是很實用的資訊。但是在臉書上,你可能忙著扮演那個自我,假裝你已經是那個樣子了。

我們在臉書上展演的自我,和我們利用遊戲化身來進行自省是截然不同的。長久以來,我一直在研究數位物件如何影響我們對自己的看法,其中有好幾年是在研究角色扮演遊戲的心理。我們為線上遊戲創造的化身(在多數遊戲中,我們會選擇遊戲化身的身體、臉蛋、個人特質),不是為了促進自省,但可以那樣使用。玩家設定遊戲化身時,可以賦予化身一些特質,讓虛擬化身展現出他們想探索的特色,這表示遊戲世界可能變成一個測試身分的地方。例如,一位三十五歲的軟體工程師因難以展現自信而感到失望。他覺得堅定自信的男人給人一種霸道的感覺,但堅定自信的女人則散發出「類似凱瑟琳.赫本(Katharine Hepburn)」的魅力,所以他決定在線上遊戲中扮演堅定自信的女子,實驗一下那樣做有什麼效果。在線上扮演堅毅女子幾年後,他在現實生活中也自然而然變得更有自信了。

我意外發現,為了這種目的而以遊戲化身來測試身分,比用臉書的個人檔案更直截了當。使用遊戲化身時,你一開始就明確知道你是在「扮演」一個角色,那個角色不是你,那只是遊戲。但是在臉書上,你明顯代表自己,講述自己的生活。那也是大家跟你結為臉書朋友的原因,他們想知道在做什麼、想什麼。
理智上,你知道真實自我和臉書上的自我是不同的,但兩者的分野模糊,難以明確區分。那就像不斷地撒小謊一樣,久而久之,你自己也忘了真相,因為謊言與事實如此地接近。

如今,運用網路進行自省也衍生出一個非常切實的問題:那究竟有多真實?我們都知道臉書不是私密空間,也不是上鎖的日記,而是一種新事物:那是一種公共領域,但我們可能覺得那是世界上最私密的空間。

世上僅有的兩個人

自省使我們展露出脆弱,這也是為什麼傳統上自省常包含一些保護隱私(例如把日記上鎖或藏起來)和保密關係(例如患者和治療師的關係,或信眾和牧師的關係)的方法。相反地,社群媒體則鼓勵我們採用另一套規則:分享時反思,反思時分享。而且,提供這類平台的公司可以看到及保留平台上的一切資訊。所謂隱私,其籠統定義是不被觀看的自由。在社群媒體上,連這種隱私也消失了。代價是什麼呢?

一九九〇年代中期,那時網際網路才出現不久,我訪問二十七歲的歷史研究生艾倫,請他談談對網景(Netscape)的看法(網景是當時最早出現的網路瀏覽器之一)。他說:「我搜尋我感興趣的東西,也從搜尋的過程中得知自己對什麼感興趣。」早期做那些搜尋時,艾倫覺得搜尋不會留下任何痕跡。他談到他可以自由地「搜尋去圖書館借閱可能很尷尬的東西,因為可能會被人看到」。這種探索若不在私密的空間裡進行,我們會覺得隱私不保。但我們現在知道,網路也不是私密的空間。然而,現在大家描述的上網行為,還是跟以前艾倫告訴我的一樣,彷彿他們上網的活動都是私密的,無人知曉。

我們來看四十七歲的電視製片人大衛。他和艾倫的認知一樣,他也覺得他在搜尋網路時,發現了自己的興趣所在。但二〇一三年我訪問大衛時(亦即我訪問艾倫的二十年後),大衛熱切地闡述上網的「巨大好處」:「戴上耳機,進入我的iPhone 世界,就像禪修一樣,那是我的隱身之所。」大衛說,在App 之間來回切換就是他的自省時光:「你在音樂、新聞、娛樂、社交圈裡不斷地切換,掌控一切、擁有一切,那可說是我的地盤。」這裡,自省的定義變狹隘了:它意味著掌控你的連線。前面我們已經看過這種情況──把獨處定義為「群眾管理」的時間。

大衛跟艾倫一樣,他說他喜歡回顧自己的上網紀錄。大衛有電郵、推特、臉書和簡訊,他把那些使用紀錄稱為「足跡」,他也透過那些足跡來了解自己。對他來說,在網路上閒逛「很像放聲思考(think aloud)」。但是和艾倫不同的是,這種上網探索興趣的方式開始令他感到焦慮。他知道,他在線上「放聲思考」時,其他人都聽得見。

對大衛來說,上網給人一種身分認同。但他知道,上網也把他變成一種可買賣的資料產品,以及政府可能監控的目標。所以,大衛回顧自己的「足跡」時,他處於某種自我審查的自省情境中,若不自我審查,他會覺得自己很傻、很天真,甚至犯了錯。但這種錯誤已經太稀鬆平常了,所以他選擇遺忘。

網路生活的現實和我們的體驗之間有落差,那種落差阻礙了我們討論網路隱私問題。

以電子郵件為例,大家都「知道」電子郵件不是私密的,但很多人依然以收發電郵的方式來進行私密通訊(至少有時是如此)。這幾十年來,我一直追問大家為什麼這麼做,大家的答案始終如一:盯著螢幕時,你會有一種與世隔離的感覺。你獨自一人面對著對方,彷彿這世上只剩你們兩人,那種與世隔離感往往使你無法把真實的東西封鎖起來。你的電郵還是會被看到、儲存起來,往後還可能再次被看見。螢幕上看似短暫的存在,遮掩了一個事實:凡寫過,必留下痕跡,無法抹滅。更廣義地說,網路體驗破壞了網路現實。所以,大衛繼續上網閒逛,回顧自己的網路足跡,把他上網做的事視為一種冥想,直到後來他才發現,上網其實是一種公開揭露,連他都無法原諒自己那樣做。

人感到矛盾時,通常不會聽自己的意見行事。例如,有些聰明人提議:「在網路上,只發表你不介意貼在公司布告欄上的話。」但這些聰明人上臉書和Instagram 時,依然把前述規則拋諸腦後。

這種矛盾限制了數位空間變成自省空間的可能性。時間一久,當你更清楚誰會看到你在網路上發布的內容時,你可能會想要少說一點。但你每次嘗試新的App 時,都會投入更多的自我。而且程式系統未來的發展是你無法掌控的,甚至還會跟你對話,並根據你說過及展示過的內容,告訴你你是什麼樣的人。


本文由時報出版授權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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