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8月31日

《萬病之王:一部癌症的傳記,以及我們與它搏鬥的故事》試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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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辛達塔穆克吉Siddhartha Mukherjee

本文由時報出版授權刊登


越來越不可思議

「親愛的,你壓力太太。其實你沒什麼大問題。我們開點抗憂鬱劑給你。」
──貝利.馬歇爾(Barry Marshall
談婦女胃炎,一種癌前病變的治療

香菸煙霧被歸為致癌物,以及一九八○年代之間慢慢產生規範香菸的力量,可以算是預防癌症影響深遠的勝利。但這也同樣凸顯了癌症流行病學的重要缺漏。用統計的方式來辨識癌症風險,本身就是敘述性而非機械性:它們描述兩者之間的關聯,並非因果,而且依賴預先就有某種程度的知識。矛盾的是,如果流行病學者要以傳統「病例對照法」(case-control)來辨識未知的風險因素,就必須要知道該問什麼問題。就連杜爾和希爾在設計他們經典的病例對照和前景研究時,都是仰仗先前數十年來──如果連約翰.希爾那本《濫用鼻煙的提醒》小冊也算進去,甚至該說數百年來──對於菸草和癌症的知識。

而這並不減少病例對照法的神奇力量。比如一九七○年代初期,就有一連串研究確立了一種罕見而致命肺癌:間皮癌(mesothelioma)的風險因素。如果把間皮癌的病例和控制組相比,就可看出這種癌症集中在某些行業上:處理絕緣材料的工人、消防員、船塢工人、熱水設備工人和橄欖石礦工。就如波特發現陰囊癌一樣,這些稀有行業和罕見腫瘤在統計學上的關聯,使人很快就發現間皮癌的原因:接觸到石棉。隨後侵權訴訟和聯邦政府的監督相繼而來,促使這些行業減少工作環境中的石棉,也因此減少了罹患間皮癌的風險。

一九七一年又有另一個研究找出更不尋常的致癌物,一種稱作乙烯雌酚(DES)的合成荷爾蒙藥物。一九五○年代醫師常常開此藥給孕婦,以防早產(雖然這方面的功效還有待證實)。然而一個世代之後,有些婦女患陰道癌或子宮癌,醫師查問她們是否接觸了雌激素,才發現了一個特別的模式:她們並沒有直接接觸這種化學物,但她們的母親有。這種致癌物跳過了一個世代,並沒有在服用DES的婦女身上致癌,卻在她們子宮時接觸到DES的女兒身上致癌。

但若造成癌症的行為或物質完全不明的情況下又該如何?如果我們對間皮癌的自然史,或者對雌激素和陰道癌的關聯一無所知,又怎能詢問受害者的職業史,或者他們接觸石棉或雌激素的可能?致癌物是否能以先驗的方式發現──不是藉著統計分析癌症人口,而是靠致癌物內在的特性?

一九六○年代末期,柏克萊的細菌學者布魯斯.艾姆斯(Bruce Ames)在研究另一個毫不相關的問題時,正好作到化學致癌物的試驗。他當時研究的是沙門氏菌的突變。沙門氏菌就和其他細菌一樣,擁有在某種條件下可生長的基因──比如在培養皿中糖的唯一來源是半乳糖時,擁有「消化」半乳糖基因的細菌才能生長。

艾姆斯觀察這些基本基因的突變可不可以讓培養皿中的細菌成長。假設一種通常無法靠半乳糖生長的沙門氏菌能夠取得基因突變,就能促成這樣的成長。一旦開始成長之後,單一的細菌就能在培養皿上構成小群體菌落,艾姆斯只要計算這些菌落的數量,就能以數字說明實驗中突變的速率。接觸某個物質的細菌或許可以形成六個這樣的菌落,而接觸另一個物質的細菌說不定就能形成六十個菌落。也就是說,這第二個物質有十倍的能力啟動基因的變化;或者說,十倍突變的能力。

艾姆斯如今可以測試上千種化學物,列出會提高突變率的物質──致變物,而在他列表之際,有了重大的發現:在他的測試中被列為致變物的化學物質,結果也是致癌物,比如染料衍生物這種對人類強力致癌的物質在他的表上分數甚高,會造成數百個菌落;而X光、苯化合物和亞硝基胍(nitrosoguanidine)衍生物亦然,全都在田鼠和老鼠身上造成癌症。艾姆斯的測試遵循所有好測驗的傳統,把原本觀察不到、測量不到的事物,變成可以觀察可以測量的結果。在一九二○年代害死「鐳女郎」的隱形X光,如今「現身」在培養皿的逆轉株(revertant clone)菌落中。

艾姆斯的測試稱不上完美,並不是所有的致癌物在檢驗中都有結果。灑在有缺陷沙門氏菌的DES和石棉都沒有產生大量的突變細菌(相較之下,香菸煙霧的化學物質則造成大量細菌突變,幾家作了此測試的菸商都有此紀錄,發現這個陽性的結果之後驚慌失措,火速隱瞞)。雖然艾姆斯測驗法有其缺點,但卻能在防癌純描述和機械式的方法中,建立了重要的連結。艾姆斯認為,致癌物有個共同而獨特的功能特性:它們會改變基因。艾姆斯無法瞭解他所觀察這個現象背後更深的原因:為什麼造成突變和引發癌症的能力相關?但他已經證明致癌物可以靠實驗來發現──不是在事後再來追溯(調查人類病例和受測的控制組),而是預先就以簡單明確的生物試驗,辨識出可能造成突變的化學物。

原來化學物質並不是唯一的致癌物,艾姆斯的測驗也並非唯一能找出這種媒介的方法。一九六○年代後期,在費城工作的生物學家柏魯克.布隆伯格(Baruch Blumberg)發現人類肝炎病毒所造成的慢性發炎同樣也能致癌。

布隆伯格在一九五○年代是牛津的生化學生,他對遺傳人類學產生興趣,這是關於人口中基因變異的研究。一九五○年代傳統的生物人類學所作的主要是收集、測量和人類解剖樣本,布隆伯格想要收集、測量和分類人類的基因──他想要找出人類的基因變異和疾病致病性之間的關聯。

布隆伯格很快就發現問題在於缺乏可供測量或分類的基因。細菌遺傳學在一九五○年代仍在萌芽階段──就連DNA的結構和基因的本質大半都還尚未發現──根本沒人見過或分析過人類基因。唯一可以查知的人類遺傳學變異線索是來自偶然的觀察。存在血液中,稱為血液抗原的蛋白質,是家族相傳,人人不同,因此表示這種變異來自遺傳,而這些血液蛋白質可以在大量人口中,用較簡單的測驗方法衡量比較。

布隆伯格開始在世界各個偏遠地區搜尋血液檢體,一個月在西非抽取一個叫福萊尼(Fulani)的游牧民族的血清,另一個月又到位在庇里牛斯山西、法交界處的巴斯克(Basque)抽取牧羊人的檢體。一九六四年在他短暫任職國家衛生院之後,又轉往費城的癌症研究所,以便有系統的整理他所收集來的各種血液抗原,希望找出它們和人類疾病的關聯。這有點反其道而行,就像查字典找出某個字,然後再去找能把此字填進去的字謎遊戲。其中一個他頗感興趣的血液抗原出現在數個澳洲原住民身上,而且經常可以在亞洲和非洲人上看到,但在歐美卻極其罕見。布隆伯格懷疑這個抗原是否代代相傳的古遺傳因子,因此稱之為澳洲抗原,簡稱Au

一九六六年,布隆伯格的實驗室準備詳加說明這種原住民抗原。他很快發現一個奇特的關聯:帶有Au抗原的人往往都患有慢性肝炎,而這些發炎的肝臟若經病理研究,可以看出長期傷害和修復的痕跡──某些部位的細胞死亡,其他部位想要修補和恢復肝臟細胞的努力,造成出現疤痕、皺縮,以及衰竭的肝臟,也就是稱為肝硬化的情況。

古老的抗原和肝硬化之間的連結,意味著遺傳上易得肝病的可能──布隆伯格如果要證明這樣的論點,可能會作半天的白工,但此時發生了一件巧事,推翻了這個理論,大幅扭轉了布隆伯格研究的方向。他的實驗室一直在追蹤新澤西州一個心理障礙診所中的一名年輕病人,起先這人的Au抗原是陰性的,但他在一九六六年夏天的一連串抽血卻發現他的血漿突然由Au陰性轉為Au陽性。一檢驗他的肝功能,結果發現他得了猛爆性肝炎。

不過自身所有的基因怎麼可能會造成突然的血清轉換(seroconversion)和肝炎?畢竟基因並不可能隨心所欲時隱時現。布隆伯格關於基因變異的精心理論如今被醜陋的事實毀了。他明白Au不可能是人類基因中的遺傳變異,很快地,他就發現Au既非人類蛋白質,也非血液抗原,而是漂浮在血液中的病毒蛋白,是感染的象徵。這名新澤西病人被這種微生物感染,因此由Au陰性轉為Au陽性。

於是布隆伯格忙著分離造成感染的生物。到一九七○年代初,他和一群研究人員一起萃取出一種新病毒,稱之為B肝病毒或HBV。這種病毒結構簡單──「大體是圓形……直徑約四十二奈米,是感染人類最小的DNA病毒」。但這簡單的結構卻掩蓋了極其複雜的行為。在人類身上,HBV感染會造成多種疾病,包括由無症狀感染、急性肝炎到慢性肝硬化。

找出了新的人類病毒,也促使流行病學者如火如荼的行動。到一九六九年,日本研究人員(隨後則是布隆伯格的團隊)已經發現病毒是由輸血傳播,在輸血之前先作血液篩檢:以現在大家已經熟悉的Au抗原作為血漿裡早期的生物標記之一,就能阻止血液感染,因而降低B肝的風險。

但醫界很快又發現另一個和HBV有關的疾病:在亞洲和非洲部分地區常見的致命肝病,這種疾病是經由數十年病毒感染,而在布滿疤痕而蒼白的肝臟上產生。如果用傳統統計方法來觀察HBV的長期感染,即拿肝癌的病例和控制組相比較,就會看出肝細胞傷害和修補的循環是很明顯的風險因素,約是未受感染控制組五至十倍的風險。因此可以推出HBV是一種致癌物──但它是一種活生生的致癌物,能夠由一個宿主傳播到另一個宿主。

HBV的發現讓癌症研究所頗為難堪。這個研究單位原本設有目標明確,經費充裕的特別病毒癌症計畫,結果把人類癌細胞提取物注射在數千隻猴子身上,卻連一個和癌症相關的病毒都沒找到,反倒是一個研究原住民抗原的遺傳人類學者發現了流傳甚廣且和常見人類癌症相關的病毒。布隆伯格心知癌症研究所的尷尬處境,也明白自己研究的偶然成果。他在一九六四年離開國家衛生院正是出於這樣的矛盾,雖然離開時好聚好散。他跨學科的好奇和「各研究所各學科間的畫地自限、固步自封」格格不入,其中最嚴重的就是以追尋癌症病毒為己任的癌症研究所。對最強烈支持癌症病毒理論的熱心人士而言,更糟的是布隆伯格的病毒本身並非癌症的主因,而是因這種病毒在肝細胞造成的發炎,以及相關的細胞死亡和修復循環,才是造成癌症的罪魁禍首──這對以為病毒直接造成癌症的觀念是重大打擊。

不過布隆伯格沒有時間思索這些矛盾,他對病毒與癌症的理論也沒有其他的用心,身為實用主義者的他立刻指導團隊研究HBV的疫苗,到一九七九年也果真有了成果。就像血液篩檢一樣,疫苗當然無法在癌症生成之後扭轉其途徑,但它卻能大幅減少未感染者受HBV感染的可能。布隆伯格因此在原因和預防之中建立了重要的連結,他找出病毒致癌物,發現在它傳染之前覺察它的方法,並且找出阻止它傳染的方式。

不過新發現「可以預防」致癌物中,最奇特的不是病毒或化學物質,而是一個細胞生物,一種細菌。一九七九年,布隆伯格的B肝疫苗在北美展開試驗之時,澳洲皇家柏斯醫院的住院醫師貝利.馬歇爾(Barry Marshall)和腸胃醫師羅賓.華倫(Robin Warren)著手研究胃炎的原因,這種毛病往往會導致消化性潰瘍和胃癌。

幾世紀以來,醫界一直認為胃炎是來自壓力和神經官能症。(一般依舊以消化不良來形容易怒和脆弱的心理狀態。)因此延伸起來,胃癌就是因神經壓力而造成的癌症,是蓋倫憂鬱症說法的現代版。

但華倫卻認為胃炎真正的原因是一種未知的細菌,然而按照醫界信條,在胃部的酸性環境下,生物根本不能生存。「自醫學細菌學早期以來,逾一百年前,」華倫寫道:「就已經教導學生:細菌不能在胃裡生存。在我作學生時,這個說法人盡皆知,不值一提。它就像『大家都知道地球是平的』一樣,是『已知的事實』。」

但華倫卻覺得胃炎的「地平」理論不通。他檢視了胃炎或胃潰瘍病人的取樣,發現在潰瘍像隕石一樣的凹處有一層模糊的藍色物體,他再仔細觀察這層藍色,看見滿是螺旋生物。

這是否是他的想像?華倫相信這些生物是造成胃炎和消化道潰瘍的新種細菌,但他無法在盤、碟或皿中把細菌隔離出來。其他人都看不見這些生物,而華倫又無法培養它們,整個藍色異形生物在胃部凹處生長的理論,聽來就像科幻小說一樣。

相較之下,馬歇爾對此並沒有一貫的主張。他是卡爾古利(Kalgoorlie)鍋爐製造商和護士之子,在柏斯醫院接受醫學訓練,是尚未琢磨的資淺研究員,正在尋找研究計畫。他雖然對華倫這些資料與如幽靈般未知細菌的關聯感到懷疑,但他有興趣繼續研究,因此開始收集潰瘍病人胃部的採樣,並把這些東西放在培養皿上,希望會長出細菌。不過就和華倫的結果一樣,並沒有什麼結果。一週週過去了,馬歇爾的培養皿堆在細菌培養箱中,經過幾天的檢驗後,就被大批丟棄。

不過這時巧合發生了:一九八二年的復活節週末醫院特別忙碌,許多病人入院,因此馬歇爾忘了檢查他的培養皿,而把它們留在細菌培養箱裡,等他想起來去檢查時,發現在細菌培養基內含的洋菜膠(agar)上長了許多半透明的小珍珠狀菌落。這段長時間的培養攸關緊要。在顯微鏡下,培養皿上的細菌是極其微小、生長緩慢而脆弱、有螺旋尾部的生物,是微生物學者從未描述過的菌種,華倫和馬歇爾稱之為幽門螺旋桿菌Helicobacter pylori──螺旋是形容其外觀,而幽門pylori則是來自拉丁文,是「守門人」之意,因為其位置正好在胃的出口閘。

但光是證明這細菌存在,或者就算它和潰瘍有關,也不足以證明它就會造成胃炎。柯霍說某細菌導致疾病的「原因」的第三個條件,是必須在引入第二個宿主時也會造成同樣的疾病才行。馬歇爾和華倫用這種細菌注射在豬隻身上,然後作了一連串內視鏡檢查,但豬隻(三十多公斤的體重,每週作內視鏡很吃力)卻並沒有發生任何潰瘍。在人類身上測驗這樣的理論在道德上說不過去:誰能說讓人感染特性還不明的新細菌,以證明它會造成胃炎並導致癌症,是正當之舉?

一九八四年七月,馬歇爾的實驗停頓下來,研究補助經費申請眼看著危在旦夕,因此他孤注一擲,拿自己來作實驗:「實驗那天早上,我沒吃早餐……兩小時後,尼爾.諾克斯(Neil Noakes)刮下已經培養了四天的大群螺旋桿菌,溶在鹼性蛋白腖水(alkaline peptone water,一種像肉湯一樣,能讓細菌存活的液體)中。我什麼都沒吃,等到早上十點,尼爾給我兩百毫升的杯子,約有四分之一都是這種霧狀的棕色液體。我一口喝盡,然後整天都不吃東西。我感到胃咕咕叫了幾聲,是細菌,還是只因為我餓了?」

本文由時報出版授權刊登


《萬病之王:一部癌症的傳記,以及我們與它搏鬥的故事》試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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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辛達塔穆克吉Siddhartha Mukherjee

由時報出版提供

黑色的棺材

我媽死時我尚年幼
爸爸把我賣掉時,我的舌頭
還連喊哭哭哭哭都不會,
就這樣我幫人清掃煙囪,睡在煤灰裡……

於是他安靜下來,就在那天晚上。
正當湯姆睡著時夢到這樣的景象
成千上萬掃煙囪的小孩,狄克、喬、奈德和傑克
全都被鎖在黑色的棺材裡。
──威廉.布雷克(William Blake

一七七五年,在艾利許開始夢想化療療效,或者維蕭提出癌症細胞理論一世紀之前,倫敦聖巴塞洛繆醫院的外科醫師派西瓦.波特發現他診所中陰囊癌的病例激增。波特做事有條不紊、擇善固執、性好孤寂,他發現這種現象之後,可想而知,第一個衝動就是要以精細的手術切除腫瘤。但隨著病例越來越多,他看出了一個趨勢:他的病人幾乎千篇一律都是掃煙囪的孩子──被賣掉的貧窮孤兒,擔任掃煙囪的學徒,送進煙囪裡清理煙道,常常全身光溜溜的,一身油膩膩。這些病人和職業之間的關聯讓波特感到吃驚,他寫道:「這種疾病只發生在某些人身上……;我指的是掃煙囪孩子的癌症,它首先必然是攻擊……陰囊的下部,造成皮膚表層破爛難看的痛楚,邊緣硬而增大……我從沒有見過它在青春期之前發病,我想或許這是它往往被病人和醫師都當成是性病的原因;而用汞劑來治療,反而使它迅速惡化」。

波特原本也可以接受這種常見的說法,在喬治王時期,掃煙囪的孩子常常被當成集各種疾病之大成:他們骯髒、感染肺結核、梅毒、水痘,以及常有一種看起來「破破爛爛、非常難看的疼痛」,這種疼痛很容易就被當成性病,而當時的性病常是以富有毒性含汞的化學物治療,要不然就是不予理會。當時的諺語是,「梅毒是和維納斯(Venus,即金星)共度一夜,接著是和汞(mercury,即水星)共處千夜。」不過波特卻想要作更深的瞭解,找出更合理的解釋。他問道,如果這是一種性病,那麼為什麼只有一種行業的人會感染?如果病人皮膚上的是性病的「膿瘡」,又為什麼按標準以汞劑軟化的程序反而會使之惡化?

波特百思不得其解,不得不勉為其難,自己來作流行病學者。他沒有去設計開刀割除陰囊腫瘤的新方法,反倒開始尋覓這種不尋常疾病的原因。他發現這些掃煙囪孩子的身體必須長時間和塵垢與灰接觸,並記錄了那微小而肉眼難以看見的煤煙分子,可能一連好幾天都藏在這些人的皮膚下,而陰囊癌往往就是由這一行的工人稱為「煤煙疣」的表皮傷口爆發出來。波特篩檢了這些觀察之後,終於確定了他的疑惑:長年藏在皮膚下的煙囪煤灰最可能是陰囊癌的成因。

波特的觀察是延續義大利巴度亞的醫師伯納迪諾.拉馬齊尼(Bernardino Ramazzini, 1633-1714)的研究。一七一三年,拉馬齊尼發表了一本劃時代的著作:《工作者的疾病》De Morbis Artificum Diatriba,記錄了數十種和特定職業相關的疾病。拉馬齊尼稱這些疾病為「人為疾病」(morbis artificum)。波特主張,煤灰癌就是一種「人為疾病」,只是在此例中造成這種人為疾病的原因可以辨識得出來。雖然波特缺乏描述它的詞彙,不過他已經發現了一個「致癌物」(carcinogen)。

波特的研究結果有深遠的意義。如果造成陰囊癌的是煤灰,而非什麼神祕超自然的體液(如蓋倫的解釋),那麼就應該有兩個事實是正確的。第一,致癌物是來自於外在的介質,而非體內體液的不平衡。這種說法在當時實在太先進,就連波特自己都不太敢相信。他寫道,「這些原因使得它(在一開始就)和老年人所得的癌症不同,後者的體液因為壽命長時間久,所以變得辛辣。」(一邊技巧地拍蓋倫馬屁,一邊卻又否定蓋倫的理論)。

第二,如果致癌物真是外來的物質,那麼癌症或許可以預防,不需要清洗身體的體液。由於疾病是人造成的,就可以人造其解藥。只要除去致癌物,癌症就不會出現。

但要除去致癌物,卻往往知易行難。十八世紀的英國是工廠、煤和煙囪的天地,也免不了需要童工和掃煙囪的人,為工廠和煙囪服務。掃煙囪雖然相較之下是比較少見的兒童職業,如在一八五一年,英國十五歲以下的掃煙囪工人約為一千一百人,但這卻足以代表極其依賴童工的經濟。孤兒往往才四、五歲大,就被以低價送來當掃煙囪師傅的「學徒」。

然而風水輪流轉,到十八世紀後期,倫敦掃煙囪小孩的境遇被公諸於世,英國的社會改革者設法立法規範這個行業。一七八八年,掃煙囪工人法案在議會中通過,明文規定掃煙囪師傅不得雇用八歲以下的兒童(八歲以上的兒童則可擔任掃煙囪學徒)。一八三四年,受保障的年齡提高到十四歲,一八四年提高到十六歲。到一八七五年,則完全禁止雇用兒童,而且嚴格執行以避免違法。在一七八八年染上肺炎去世的波特,雖然沒有活著看到這樣的變革,但在掃煙囪工人身上常發生的人為流行病陰囊癌,卻在數十年之內消失。

如果煤灰能造成癌症,那麼像這樣可以預防的致癌物及它們的「人造」癌症,豈不應該是處處可見?一七六一年,在波特發表他對煤灰癌研究的十多年前,倫敦一名業餘科學家,本身也是藥劑師的約翰.希爾(John Hill)就宣稱他已經找到隱身在另一種看似無害物質中的致癌物。希爾在一本標題為《濫用鼻煙的提醒》Cautions against the Immoderate Use of Snuff小冊中指出,鼻煙是一種口嚼菸草,可能也會使唇、嘴和喉嚨罹癌。

希爾的證據強度和波特不相上下。他也推想習慣(用鼻煙)和接觸(菸草)可能和特定的癌症有關。他指出的罪魁禍首可抽可嚼,甚至也很像煤灰。但自稱「植物學家、藥劑師、詩人、舞台演員、或是不論你喜歡怎麼稱呼」的希爾被當成英國醫學界的宮廷小丑,是自吹自擂的半吊子,半學者半丑角。波特關於煤灰癌的莊嚴專論傳遍英國醫界,獲得讚美和敬慕之際,比他還早發表的希爾小冊子,以活色生香的村言俗語寫成,沒有任何醫學權威贊助,而被當成鬧劇。

同時在英國,開始流行香菸,全國上癮。不論是在酒館、沙龍,還是咖啡廳──在「煙霧繚繞、暖烘烘、教人昏昏欲睡的房裡」,戴著假髮、穿著長襪和套著蕾絲領子的男人日夜都聚在裡面,用菸管或雪茄吸菸,或者由漂亮的盒子裡取出鼻菸來聞。大英帝國及其殖民地看到這種習慣的商業價值,在大西洋岸對面原先發現菸草的地方,也是這種作物生長條件最佳之處,產量呈指數般迅速成長。到一七○○年代中葉,維吉尼亞州每年都生產成千上萬噸的菸草。在英國,菸草進口量在一七○○至一七七年間大幅竄升,每年由三千八百萬磅幾乎增為三倍,達到一億多磅。

接下來一個不算大的創新又促進了菸草的消耗──在一管菸草外纏上一片透明易燃的紙片。傳說一八五五年,一名參加克里米亞戰爭的土耳其士兵因為沒有土煙管,所以隨手把菸草捲進一張報紙來吸,這故事不足為信,而且把菸草捲在紙裡,也並不是新點子(紙捲菸由土耳其傳至義大利、西班牙和巴西),但其背景卻很重要:戰爭把三大洲的士兵統統擠到戰火掀天的狹窄半島上,大家的習慣就像病毒一樣在戰壕之間迅速散布。到一八五五年,英國、俄國和法國的士兵全都用紙捲菸草吞雲吐霧,等戰士解甲歸田,他們再度把這些習慣像病毒一樣帶回家鄉。

用傳染來作吸菸的比喻再適當不過,因為吸菸很快就像傳染病一樣傳布到所有這些國家,甚至一躍而到大西洋岸對面的美國。一八七年,美國每年每人平均消費不到一支香菸,但僅僅三十年之後,美國人每年消耗三十五億支香菸和六十億支雪茄。到一九五三年,香菸的年消耗量達每人三千五百支,平均每個成年美國人每天吸十支香菸,英國人平均吸十二支,蘇格蘭人則吸近二十支。

香菸就像病毒一樣也產生變化,適應不同的環境。在蘇聯的集中營,它成了地下貨幣;在英國爭取參政權的婦女,它成了反抗的象徵;在美國郊區,是表現粗獷男子氣概的道具;在不滿的青年之中,則代表世代的分歧。在一八五至一九五這劇烈動盪的世紀中,整個世界滿是衝突、追求原子化,和失去方向的迷惘。香菸則提供了平等和對立的油膏:同志之情、歸屬感以及習慣的熟悉感。如果說癌症是現代的典型產物,那麼可視為預防癌症主因的菸草也是主要產品。

正因香菸這種迅速如病毒一般散布的影響,使得它成了隱形的醫學殺手。我們對統計相關的直覺敏銳度,就像人眼的敏銳度一樣,對邊界處最敏感。當有某種罕見事件和另一種罕見事件一起發生時,其間就可能有重大關聯。比如波特就發現陰囊癌和掃煙囪工人之間的關係,因為掃煙囪這種職業和陰囊癌這種疾病原本都不常見,因此把兩者並列在一起,就會像月蝕一樣凸出:兩種不尋常的事件切切實實地重疊在一起。

但當全國民眾都如火如荼地對香菸上癮之時,就越來越難覺察它與癌症的關係。到二十世紀初,五個男人中有四個──在某些地方,甚至十個中幾乎有九個男人吸菸(女性很快也會趕上)。當一個疾病的風險因素在人口中如此流行,就反而會融入背景之中而消失,成為聽不見的噪音。正如牛津流行病學者理查.派托(Richard Peto)所說的:「到一九四年代初,如果質疑香菸和癌症之間的關聯,就好像質疑坐下與癌症之間的關係一樣莫名其妙。」要是幾乎所有的男人都抽菸,卻只有其中一些罹癌,那麼又該怎麼整理這兩者之間的統計關聯?

就連最常看到肺癌病例的外科醫師們也看不出其間的關係。一九二年代,全肺葉切除術(Pneumonectomy,切除肺葉以去除腫瘤)的先驅,聖路易的知名外科醫師伊凡斯.葛蘭姆被問及吸菸是否使肺癌病例增加,他嗤之以鼻地說:「穿尼龍絲襪也有同樣的效果。」

香菸就像癌症流行病的尼龍絲襪一般,從預防醫學的觀點中消失,而由於其危害隱而不顯,因此香菸的消耗量更是驚人地成長,在西方世界以教人暈眩的速度增加。等到大家看出香菸是舉世危害最大的致癌物時,已經太遲了,肺癌已經成為襲捲全球的時疫,而整個世界也已經深陷成為歷史學家亞倫.布蘭特(Alan Brandt)所謂的「香菸世紀」。


本文由時報出版授權刊登

2018年8月27日

如何為癌症寫傳記?──評介《萬病之王》

BY YMSTS IN No comments

作者:陳禹安


評介書目:


辛達塔穆克吉(Siddhartha Mukherjee)著,莊安祺譯,《萬病之王》(The Emperor of All Maladies: A Biographyof Cancer),臺北:時報出版,20182010)。


圖為《萬病之王》立體書封,由時報文化提供


這是一本什麼樣的書?



2018年暑假,時報文化出版社推出美國腫瘤科醫師辛達塔穆克吉(Siddhartha Mukherjee)新作品The Gene: An Intimate History譯作《基因:人類最親密的歷史》。隨著新作的推出,作者穆克吉的第一本著作《萬病之王》,也在潘震澤教授審訂後由時報文化出版社再版發行(初版2012年)。


值得一提的是,《萬病之王》原書出版沒多久,美國娛樂產業基金會(Entertainment Industry Foundation, EIF)旋即透過對抗癌症(Stand Up to Cancer, SU2C)的節目企劃買下本書電視、電影版權,進而在2015年上半年由美國公共電視台(Public Broadcasting Service, PBS)首播同名的系列紀錄片,總計三部總長六小時。此外,作者穆克吉在2015年下半年應TED Talk之邀以Soon we’ll cure diseases with a cell, not a pill為題進行演講,演講輯錄The Laws of Medicine: Field Notes from an Uncertain Science中譯本也於2016年由天下文化出版,書名為《重新認識醫學法則:病房裡的意外發現》。


圖為作者辛達塔穆克吉(Siddhartha Mukherjee)受邀於TED演講,圖片來源


本文回歸到作者穆克吉的起點,介紹這本獲獎無數的著作《萬病之王》,勾勒以癌症戰爭為主要內容的全書架構。最後,從晚近醫學史的研究點出撰寫疾病傳記的意涵,以及對照之下本書可能忽略的一些面向。


如何為癌症寫傳記


「這本書是對一個病人提出的問題所做的漫長回應。……她告訴我,『我願意繼續治療,但我要知道我在對抗的是什麼。』我的書就是試圖要回答她這個問題,我回到這種疾病的起源,透過歷史呈現它的發展。我稱本書為『癌症傳』,因為它勾勒出這個病在經歷不同時間裡的畫像。」(頁541


       《萬病之王》,書名語出一名十九世紀外科醫師對於癌症的描述:「萬病之王,恐怖之主(the emperor of all maladies, the king of terrors,頁34)」。


呼應本書主要題獻的對象──羅伯特山德勒(Robert Sandler1945-1948),第一個於1947年接受胺喋呤(amethopterin[1]化學治療的血癌病患,作者透過自己與血癌病患卡拉芮德(Carla Reed)的相遇作為本書前言開場[2],帶出自己如何在研究醫師階段被癌症臨床事務淹沒的日常裡,埋下寫作本書的動機:為自己、為病人描繪抗癌戰爭的輪廓,並寫作傳記,如同本書的副標題A Biography of Cancer。進一步地,作者在前言處點出本書的問題意識──「我們和這個疾病戰鬥的根源何在?……我們在這場對抗癌症的戰爭中,究竟處於什麼境地?……這場戰爭有沒有終結之時?(頁41)」


從上面的敘述,我們不難發現「戰爭」這個譬喻在本書中扮演的重要角色。1937年美國通過《美國癌症研究所法案》(National Cancer Institute Act),卻因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對抗癌症的戰爭卻被另一場戰爭的震撼籠罩(頁60)」,相關科學研究經費轉為戰爭相關計畫;1948年悉德尼.法柏(Sidney Farber)醫師尋找新英格蘭綜藝會(Variety Club)作為「盟友(頁137)」推動兒童癌症研究基金會的成立;1950年代法柏與癌症倡議團體美國癌症協會(American Cancer Society, ACS)將對抗癌症的行動視為「聖戰(crusade)」(頁159)。如此描述「戰爭」的歷史不免令人想到《伯羅奔尼撒戰爭史》,作者穆克吉就好比修昔底德,透過第一手史料、依照時序地帶領讀者走過癌症的歷史[3]


圖為悉德尼.法柏(Sidney Farber)醫師,圖片來源


然而,編年體歷史寫作仍要有一個起點。讀者可以發現,《萬病之王》全書共分為六部,前三部以治療史為主軸,呼應近年來癌症化學治療中精準醫療(precision medicine)的發展,作者選擇悉德尼.法柏(Sidney Farber1903-1973,第一個嘗試使用前述胺喋呤進行癌症化學治療的醫師)作為主軸進行書寫,時間軸則以1950年、1971年切分出三個時段進行書寫。


第一部「『黑的色澤,而不熾熱』」,是過去四體液說概念下對於癌症病因的解釋。標題對應的是內文「黑色膽汁鬱積不散(頁86)」,全句為「黑色膽汁鬱積不散,就形成癌症(Of blacke cholor [bile], without boyling cometh cancer)」[4]。第一部往前回溯1950年前癌症的蹤跡及發展。所謂蹤跡包括過往醫療文獻中可能是癌症的病理相關描述和病理機轉的解釋[5],以及木乃伊化的惡性骨肉瘤實體;發展則包括外科手術、放射治療、化學治療三條軸線如何投入癌症研究。


第二部「缺乏耐心的戰爭」則是描寫以社交名媛瑪麗伍達德拉斯克(Mary Woodard Lasker1900-1994)為首的美國癌症協會,於1950年代投入「癌症之戰」的政治遊說,並且和法柏合作,透過輿論在1971年通過尼克森總統簽署的國家癌症法案(National Cancer Act)。標題所說的「缺乏耐心」,指涉的除了瑪麗的丈夫亞伯特拉斯克於1952年因結腸癌去世外,法柏醫師自己也成為癌症倖存者,因此兩人對癌症運動的態度從預防宣傳走向國會政治運作,還包括對抗支持基礎研究勝過計畫性研究的主張[6],成立癌症化療全國服務中心(Cancer Chemotherapy National Service Center),並且在1969年適逢阿波羅十一號成功登月改變社會大眾對於科學的感知時,從政治操作走向群眾動員,透過輿論迫使法案通過[7]


圖為美國尼克森(Richard Nixon)總統簽署國家癌症法案的現場,圖片來源


第三部「『要是我好不了,你會不會把我趕出去?』」語出〈霍斯泰德的骨灰〉該段落來自病人的引言(頁270),以法柏之死作為開頭,強調1973年是癌症治療開始分裂爭吵的時期,對外的癌症抗戰被專業內部的內戰所取代。相較於第二部提到的治療發展強調「最多次數、週期性、密集、直截了當(頁187)」[8],第三部透過1970年代開始發展的單純性乳房切除術(相較於根除性乳房切除術)、去勢療法[9]、安寧緩和醫療,突顯三者對於全面治療(total therapy)的異議。作者用時任哈佛大學統計學教授約翰貝拉(John Bailar)、流行病學教授伊蓮史密斯(Elaine Smith)在1986年的統計論文作結:「沒有證據證明三十五年來努力不懈改善癌症治療的作法,對死亡,有多少整體的效果……如果要在癌症方面有實質的進展,那麼就必須改變研究的重點──由治療的研究到預防的研究。」[10]


從癌症治療,到預防、生物學研究


從第四部開始,我們可以發現寫作的架構從前三部的治療史開展出不同的分支,分別是第四部的癌症預防史、第五部的癌症生物學史,以及第六部的標靶藥物發展史。


       第四部「預防就是治療」從職業醫學的經典案例談起──18世紀末派西瓦波特(Percivall Pott)如何從掃煙囪童工得煤煙疣(soot wart)和陰囊癌的觀察,得出煙囪煤灰與陰囊癌之間的關聯,進而使癌症從體液學說的解釋延伸到人為疾病(morbis artificum)、致癌物(carcinogen)等概念。人們也開始從統計之外的實驗驗出致癌物質,如B型肝炎病毒、胃幽門螺旋桿菌,並且從肺癌、子宮頸癌、乳癌的癌前病變病理提出預防之道。儘管象徵20世紀末全面治療(結合高劑量化療和自體骨髓移殖技術)的乳癌STAMP療法爆發學術不端行為,使得癌症之戰看似失敗,甚至迷失,但統計學者貝拉於1997年發表的新研究是這麼說的:癌症死亡率微幅增加,但透過早期篩檢和部分癌症的治療,整體死亡率達到某種動態平衡。因此,雖然55歲以上病患癌症死亡率增加,但55歲以下病患的癌症死亡率卻以相同比例減少,這樣的觀點重新為癌症之戰的成敗下了新的註解。


       第五部「『我們正常自我的扭曲版本』」,標題取自1989年諾貝爾生醫獎得主之一哈洛德法姆斯(Harold Varmus)在宴會上的致詞,描繪以srcras為主的致癌基因發現的過程。法姆斯和同年的另一名得主畢夏普(John Michael Bishop)合作進行研究,透過放射線標定發現致使雞產生癌症的勞氏肉瘤病毒(Rous Sarcoma Virus),其上的致癌基因src事實上存在於所有細胞自身之中。就像敘事詩《貝武夫》裡[11],英雄貝武夫發現自己對抗的巨龍是自己與蛇妖生下的兒子一般,癌症生物學家發現人們在癌症之戰對抗的敵人,原來是「正常自我的扭曲版本」。


       第六部「長久努力的成果」從1990年到2005年癌症死亡率下降15%談起,作者強調這除了是過去醫學和公衛學在預防和治療上的努力外,同時也代表新的癌症生物學和醫學等待已久的結合,具體成果則表現在標靶藥物上。儘管癌症可能透過改變標靶躲過標靶藥物,使得我們猶如《愛麗絲鏡中奇遇》中必須不斷奔跑才能維持原位的愛麗絲,必須不斷生產新的標靶藥物,但作者也藉此歸結他認為的癌症戰爭本質──「持續不斷、充滿創意、彈性、在失敗主義和希望之間掙扎、追求共同解藥的動力、經歷挫折的失望,傲慢和自負(頁535)」,奉勸我們應該在這場癌症之戰中重新對戰爭的勝利下定義──「重點放在延長生命,而非消滅死亡(頁534)」。


為疾病寫傳記:對於人類境況的爬梳


       以上是《萬病之王》的整體寫作架構,透過流暢的文字,作者成功將癌症的多個主題,透過分章和編年史分期傳達給讀者。由於書中除了歷史爬梳,同時也透過簡潔的筆法介紹流行病學、臨床研究、細胞生物學的相關概念,因此我相當推薦對相關領域有興趣的高中職學生,以及醫學院相關學系的大學生進一步閱讀。


       然而,這本科普書同時也牽涉到歷史書寫的部分。在本文的最後一個部份,我將透過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出版社的「疾病傳記」書系(Johns Hopkins Biographies of Disease)為讀者歸結這種寫作體例的意義,並且從其他癌症史專著進行對比,試圖指出《萬病之王》如同通史般的寫作未能點出的面向。


       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出版社的「疾病傳記」書系,編者是哈佛大學科學史教授Charles E. Rosenberg。在書系編者序中,Rosenberg教授強調,「傳記體例意味著疾病連貫的特性,透過編年體的敘事呈現時間軸上的發展。」而疾病之所以有獨特的發展歷程,或說歷史上的意涵,主要是因為疾病是人類境況的基本面向。疾病不僅具有生物學上的特殊性,同時為了回答為何得病的問題,也會反映社會和語言學上的意涵;甚至因為地理和氣候的因素有其生態環境上的意涵,進而反映人類發展下生態環境變化的動態。這樣的概念同樣呼應《萬病之王》的寫作主要鋪陳的論點。


       然而知名作家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在《疾病的隱喻》一書中提醒我們,疾病以及疾病的隱喻是病人對於理解自我(self)、進而對待疾病的重要一環。桑塔格將結核病與癌症的隱喻進行對比,在戰爭這類軍事化語言成為主流之前,結核病使用的是十九世紀早期資本主義的經濟語言,癌症使用的是二十世紀發達資本主義的經濟語言,因此結核病的意象是不夠節制、過於揮霍,癌症的意象則包括因增長而失控的經濟災難、壓抑消費力拒絕消費的經濟理性人負面行為;而在戰爭這類軍事化語言穩固之後,更進一步在科幻小說中反映出癌症是一種具有破壞性的、異己的力量象徵,相較於癌症,結核病則是一種病態自我的概念。這也是為什麼《萬病之王》第五部會以「我們正常自我的扭曲版本」描繪1990年代後因致癌基因研究導致的疾病隱喻改變。


圖為《疾病的隱喻》中文版書封,圖片來源


在這層意義上,我們可以看到作者穆克吉沿用戰爭這個隱喻進行描述,卻少見其對於隱喻進行爬梳及反思。我認為這會造成兩個寫作面向上的疏漏:


首先,在戰爭的隱喻中,比起身體的主人──病人,發起戰爭的主角更傾向於醫師、科學家和政治遊說團體,如同《萬病之王》書中所描述的法柏和拉克斯。因此,歷史學家Robert A. Aronowitz的專著Unnatural History: Breast Cancer and American Society對於回歸病人為主體進行癌症史寫作有其重要性。作為醫師和歷史學家,Aronowitz教授在書中爬梳兩個世紀以來美國社會對於乳癌疾病風險控管的集體意識形塑,不僅包含醫學上乳癌從整體性疾病變成手術可根治的局部性疾病的疾病觀改變,還包括公共衛生倡議中「不要延誤就醫」的訊息(“Do not delay” message)使得病患罹病的責任轉嫁在個人身上,進而形塑民眾對於疾病風險控管的警覺性。此外,在回歸病人進行寫作的面向令人印象最深刻的是,透過《寂靜的春天》作者瑞秋卡森(Rachel Carson)罹患乳癌接受治療的過程書寫,Aronowitz教授以全書一章的份量,從案例研究提醒我們:病人不單純只是癌症戰爭下的受害者(victim),病人會主動從積極照料自己的身體給予臨床醫師癌症復發的臨床線索,並進一步平衡過高的預後希望。由此,我們可以看到以科學知識為基礎的癌症之戰外,癌症傳記還可以包含病人自我和醫病關係的多元主題。


       再者,戰爭隱喻下的敵我概念,使得人們對於敵與我的想像是均質的、沒有差異的。作者一方面提醒我們對於敵人、對於癌症的想像要是多元的,在作戰上要依不同預防、治療方針各個擊破;但另一方面對於「我」的想像,在取材上仍偏重癌症在英、美兩國的面貌。以防治肺癌的公共衛生運動為例,在1950年代美國陷入與香菸工業的攻防前,因為極權特質重視公共衛生發展的納粹德國政權便已在十幾年前有共識認為抽菸是導致肺癌的主要原因,且進一步由政府推動大規模的公共衛生教育和菸業廣告限制。儘管成效不彰,抽菸人口數仍急遽上升,但這些異國的發展較少在本書有所著墨[12]
      

綜上,我們可以瞭解疾病傳記的重要性,以及癌症傳記在不同主題、國家的可能面貌,這也提醒我們癌症面貌的整體圖像仍有待學者們進一步研究、書寫。儘管《萬病之王》為我們展示的僅僅是癌症在西方的清晰輪廓,但光是這樣,將近五百多頁的內容便已揭示它作為人類集體智識結晶的重擔(onkos,腫瘤的希臘辭源,有負擔的意思),對於描繪人類境況所佔的重要地位。


       *作者介紹:陳禹安,基隆人,長庚大學醫學生暨陽明大學科技與社會研究所碩士生。


**本文感謝時報文化出版社企劃林進韋先生邀稿並協助審稿,感謝陽明大學科技與社會研究所郭文華老師、國防醫學院通識中心郭淑珍老師、陽明大學科技與社會研究所蔡令儀同學、賴品妤同學在寫作初稿時給予的建議,惟文責由作者自負。


延伸閱讀(依照文中所提及的次序)


1. 辛達塔穆克吉(Siddhartha Mukherjee)著,莊安祺譯,《基因:人類最親密的歷史》(The Gene: An Intimate History),臺北:時報,20182017)。

2. YouTube: Super Y超級歪,〈智力高低、性傾向、精神疾病,一切都是基因決定好的?/ 書來面對 EP10 《基因:人類最親密的歷史》 / 說書【科普、遺傳學】〉,2018。影片連結:https://www.youtube.com/watch?v=x5aynJYhAXs(檢索日期:201883日)

3. Robert C. Young (2015). PBS Documentary Review: Cancer: The Emperor of all Maladies.Oncology Times 37(6):60-61.

4. TED: Ideas worth spreading,〈Soon we’ll cure diseases with a cell, not a pill〉,2018。影片連結:https://www.ted.com/talks/siddhartha_mukherjee_soon_we_ll_cure_diseases_with_a_cell_not_a_pill(檢索日期:201883日)

5. 辛達塔穆克吉(Siddhartha Mukherjee)著,鄧子衿譯,《重新認識醫學法則:病房裡的意外發現(TED Books系列)》(The Laws of Medicine: Field Notes from an Uncertain Science),臺北:天下雜誌,20162015)。

6. 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著,程巍譯,《疾病的隱喻》(Illness as Metaphor and AIDS and Its Metaphors),臺北:麥田出版,20122001)。

7. Robert A. Aronowitz (2007). Unnatural History: Breast Cancer and American Society.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8. Robert N. Proctor (1999). The Nazi War on Cancer. Princeton: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註解


[1] 胺喋呤學名為Methotrexate,簡稱MTX,台灣商品名為易滅得疪福注射液、滅殺除癌錠,是葉酸拮抗劑。除了用於腫瘤治療外,現也用於風濕免疫科相關疾病治療。

[2] 卡拉芮德後續的治療軌跡穿插在後續的書寫中,包含第一部的〈「血液化膿」〉,第二部的〈「新的化療朋友」〉、〈行進中的軍隊〉,〈「癌症的登月」〉,第五部的〈「單一的原因」〉,第六部的〈「沒有人白費工夫」〉、〈十三座山〉。

[3] 然而,這本夾雜許多第一手史料的歷史書寫,它的腳註(notes)並沒有以任何形式保留給華文讀者(這點也表現在致謝Acknowledgements的部份)。這使得讀者若沒翻過原書,第一時間可能會困惑於本書的情節式書寫到底有多大程度是虛構的。我認為考量到翻譯的問題,可以嘗試像《基因:人類最親密的歷史》保留註釋編號,並且將註釋置於網頁上供讀者查找。

[4] 在這裡,標題和內文的譯法乍看之下是有出入的。如果本書有再版的話,可能需要向譯者確認之所以這兩個翻譯上有差異的原因為何。

[5] 對這個段落有興趣的讀者,可以詳讀第一部的「『血液化膿』」、「重擔」和「消失的體液」三部分。從這些段落我們可以發現癌症的字詞隨著疾病觀念不同,所指涉的範疇和概念也跟著改變,直到醫師維蕭(Rudolf Virchow)創立人類生理學的「細胞理論」,也就是細胞來自細胞的概念,疾病的本體才被視為是增生的細胞(neoplasia),癌症研究也才透過血癌中白血球細胞的計量成為科學研究的一環。後續還包括有近代外科學之父之稱的約翰霍普金斯醫院(Johns Hopkins University)教授史都華霍斯泰德(William Stewart Halsted)對於接受根除性乳房切除手術患者進行術後長期存活率追蹤的研究,這些觀念的引進都成為現今醫學研究的基石。

[6] 科學研究到底應該保有其自主性,因好奇心驅使研究所謂「有趣的科學」;還是該透過計畫性的發展,如曼哈頓計畫般招募基礎研究者進行目標導向的研究?這點除了反應在當代科學經費該如何挹注的議題,也反應科技與社會研究者對於科學和政治間的分野該如何劃界的提問,相關議題可以參考學術部落格STS多重奏的文章──張邦彥,〈林鳳營 X 泛科學爭議:一些STS觀點的思考〉

[7] 當時的政治局勢走向除了包括支持拉克斯理念的參議員退休或下台,還包括反越戰的浪潮。有興趣的讀者,可以進一步閱讀頁229-241的部分。

[8] 這樣的發展受到美籍華人李敏求(Min Chiu Li)醫師對於絨毛膜癌治療經驗的影響,到法柏的門徒品克爾(Donald Pinkel)醫師時發展成為全面治療(total therapy)的概念。有興趣的讀者,可以進一步閱讀頁181-219

[9] 去勢治療(castration)的概念是透過控制體內荷爾蒙含量,用以抑制依賴荷爾蒙的癌症上,如:攝護腺癌、乳癌,此一治療概念仍沿用至今。有興趣的讀者,可以進一步閱讀頁261-269

[10] 統計提供的證明看似客觀,但統計的方法背後預設的哲學觀點本身是主觀的,因此流行病學家李斯特布瑞斯洛(Lester Breslow)提出相對於平均壽命使用治療所挽救的壽命長度為癌症戰爭重新定調。有興趣的讀者,可以進一步閱讀頁279-287

[11]《貝武夫》故事的大綱是,領主貝武夫(Beowulf)殺死怪獸格蘭德爾(Grendel)後,在進一步剷除怪獸的蛇妖母親時,因自身貪婪受到誘惑,不僅與蛇妖交媾誕下子嗣,也回國謊稱已殺了蛇妖。繼任國王的貝武夫晚年遇到火龍攻城,後來發現火龍正是自己與蛇妖的子嗣,兩人在戰鬥中一同喪命。

[12] 這個段落的相關內容可見科學史學者Robert N. Proctor的專著The Nazi War on Cancer。《萬病之王》僅引用Proctor教授的上一本書Cancer Wars: How Politics Shapes What We Know and Don’t Know About Cancer裡關於帕克醫師對癌症成為全美第一大死因的預言(頁59),可見其在選材上的方向。


本文由台灣科技與社會研究學會贊助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