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月26日

從數位歡宴到異化牢籠:《在一起孤獨》推薦序

BY YMSTS IN No comments

作者:林鶴玲

如果列出當代數位科技與社會行為領域最重要的研究者,麻省理工學院科技社會研究教授雪莉.特克絕對在這份清單上名列前茅。身為臨床心理學家、社會心理學家的特克,三十年來研究數位科技對人們自我與社會關係的影響,並以她譬喻豐富、優雅動人的文筆記錄下當代人們使用電腦與網路科技的民族誌,讓她早在多年前就被譽為是「數位文化的瑪格麗特.米德」。她的《電腦革命:人工智慧所引發的人文省思》The Second Self《虛擬化身:網路世代的身份認同》Life on the Screen與這本《在一起孤獨:科技拉近了彼此距離,卻讓我們害怕親密交流?》Alone Together正是她眼中科技與人們關係變化的三部曲。
三本書的關懷從80年代初期個人電腦快速發展趨勢下人與電腦的親密關係、90年代網際網路孕生的線上模擬世界社交生活,到今日手機與連網科技結合下無所不在的日常生活變化。然而,特克在三個資訊科技發展階段的觀察分析,不僅是涵蓋現象與分析面向上的擴增,她對電腦科技的態度更有令人驚愕的巨大轉變。1995年《虛擬化身》一書出版後,她曾經登上科技烏托邦陣營代表性雜誌《連線》Wired1996年初的封面人物,在應接不暇的媒體專訪中暢談現代主義的計算美學如何演變為魅力無限的後現代模擬美學。在《虛擬化身》裡,電腦與連線科技意味著走出個人現實生活與身體外表限制,接觸到廣大世界、發展千變萬化、流動而多重自我的機會;分身發光發熱,被高度歡慶歌頌,令人心醉神迷(「你就是你假裝的那個人」)。如今,在《在一起孤獨》裡,本尊孤獨落寞,舉目四顧滿座都是人在心不在的血肉軀殼,視線停駐在他們的筆電和手機上。特克失落了。

當年的特克描繪了一個「只要登入」就變化萬千、燦爛誘人的新世界;如今的她,警告我們再不「登出」,我們將就此一路滑落空洞荒蕪、令人不安的孤立深淵。原先看見模擬世界絢麗光芒的特克,如今看到的是現實世界的分崩離析。原先深信網路是個自我充滿發展潛力的大千遊戲場,而「現實只是另一扇視窗,還不一定是最好的那個」的她,如今主張網路世界裡找不到真實人生,來自機器的溫暖只是假象;不要求回報的傾聽、沒有壓力和風險的關係都只是表演而不含任何同情理解。特克甚至否定了自己過去稱線上互動為「社群」的說法,說自己話說得太快了。今日的特克眼中,不僅科技所許諾的那個未來世界是荒涼的,我們流連其中也帶來外溢效應:在電腦螢幕與手機視窗之外,其他事情都處於關機模式。特克要如何解釋這從網路科技的頭號支持者變成高度懷疑者的巨大斷裂?她是這麼解釋的:「培育自我的文化,會引誘自我以自戀的方式與世界建立關係」。

特克老了、變得保守、懷舊,甚至成了盧德派嗎?當她重返梭羅的《湖濱散記》的理想尋求解決出路的時候,我們不禁會這麼困惑。然而曾經到過科技許諾之地,即便終於幻滅離開,她也絕非那些始終對科技戒懼懷疑的保守派同路人。她的某些信念始終是不變的:青少年需要學習發現自己、需要思考價值觀與認同問題、需要學會同理他人、管理並表達自己的感受。只不過,在《虛擬化身》裡,她看見連網世界提供了人類歷史上從來不曾存在過的身分試驗場與「青少年暫停期」讓他們嘗試摸索;而如今,她看到的是:這一切自我探索都需要時間,但是永遠連線的通訊科技讓我們不再有時間。
當她擔憂科技占據我們太多時間時,特克並非只看見「此人在該科技上一天花了多少時間」的傳統成癮論者;特克眼中,人們不是對科技上癮,而是對科技造就我們的那種永恆連繫、絕不無聊單調的需求與心態上癮。特克也不同意用癮的概念來描繪當代人與科技的關係:因為談癮,我們就只剩一條路可走—戒斷。而我們不可能戒斷網路;我們唯一的出路是找到一條與誘人科技共處、讓它符合我們需要的道路,如此科技與人性才有並存的未來。

特克描繪了一個機器與人越來越靠近,人與人卻越來越遠的世界,而我們正站在墜落入這個未來的邊緣。我從研究當代電玩文化的角度來看,在機器與人相互靠近的過程裡,機器不僅越來越像人,人也越來越像機器。電玩玩家們積極追求極限手速、訓練自己提高滑鼠和鍵盤動作的每分鐘操作數APM, actions per minute,以盡量縮短人腦思考流程,讓自己奮力整合進機器的思考迴圈裡,成為機器的一部分。在這個積極主動的追求過程中,與其說電腦與鍵盤滑鼠是玩家身體的延伸,不如說玩家的血肉之軀成為電腦程式的行動載具更為接近。我們都(已經)是賽柏格。

這本書其實是由兩個相對獨立的部分組成的:人與智慧機器/社交機器人的關係變化,以及連網科技帶來的社會關係變化。人們看待智慧機器的關係哲學,從80年代的浪漫主義哲學轉變為實用主義,我們不再追問人機之間的那條界線何在,只關心「誰能用最有效而便宜的方式工作?」我們對人的期望越來越低,對科技的要求則越來越高。機器從不完美的、聊勝於無的替代品,正轉變為可以量身訂做的完美伴侶和照顧者。照顧與關懷,曾經是愛的情緒勞動,如今被委託給機器人,而科技也不負所望地讓我們感覺良好(機器情人不會因為政治立場和我們吵架、不會對你的要求說NO;它趕走寂寞又沒有風險)。然而我們的感覺只是假象:它許諾了關懷、友誼和愛,卻只提供了越來越逼真的表演。

本書前半部有關智慧機器與社交機器人的討論,雖然引發我們對人與人工智慧發展、對生命與老年的各種思考與想像,然而,對大部分讀者而言,本書後半所處理的當代連網生活與社交關係可能和我們產生更切身的共鳴共振。我們每個人都很熟悉特克提到的那些惱人時光:熱絡交談中對方為了接聽手機而把你按了「暫停」鍵晾在一邊、捷運公車上被迫聆聽鄰座陌生人的私密吵架、沒有防衛狀況下的生活對話被他人記錄上傳社群媒體、課堂上埋頭在筆電螢幕偶爾低頭對著手機發笑的學生,以及永遠在多工、連線狀態下的斷線焦慮。在特克描繪的這些科技疏離與挫折經驗中,她對於獨處作為一種美德的分析特別令人沉吟再三。

科技渴望連結;網路科技讓我們事事連結、移動裝置則讓我們時時連結。以前我們拿遙控器轉過不同電視頻道,如今我們切換視窗、在手機上滑過不同的APP;連結的彼端永遠有新鮮事、永遠有人在,而我們可以用科技創造出來的空間來控制自己的形象、調整彼此的距離。連結充滿了誘惑與陷阱;生活不留白,生命反而荒蕪。下線後人生變得如此單調緩慢、無聊得難以忍受,又充滿壓迫感;而斷線時我們驚慌失措,無法忍受與自己相處。

行動裝置帶來的永恆連結狀態大幅減少了我們與他人失去聯繫時的不安全感,然而代價極為高昂;我們越來越沒有能力獨處。因為手機,青少年追尋自我、學習獨立的歷程中的一個關鍵階段消失了:他們不再有機會練習獨自面對世界的挑戰,不再有機會體驗沒有人可依靠、必須自己負責的意識。青少年需要分離才能成長,可是他們卻不再有機會獨處,他們享受到的自由比之前的世代更少。成人也是一樣;我們需要與他人連結,但也需要與他人分開的獨處時光。而科技正剝奪我們的獨處機會與能力。

我是科幻經典《星艦迷航記》的粉絲Star Trek, Trekkie。《星艦迷航記》系列中,機器與生物混合體的博格人Borg所向披靡地征服星際各族群後,將被征服者意識連線同化為一個「集體」:個體知識匯聚成集體智慧;個別心靈被集體意識所取代。當其中一個博格人Hugh(原名53被企業號星艦拯救,切斷了與博格集體的連線之後,Hugh描述了他的恐懼與不適應:「原本腦袋裡有千百萬個聲音的,如今只剩下我自己的聲音」。如今,我們都是賽柏格,腦中早已習慣十指之遙連接的各種聲影訊息;沒有訊號讓我們恐慌焦慮,即便獨在深山祕湯的一燈之宿,我們也要連線才覺得安心。
孤獨是艱難的;然而孤獨也是必要的。平靜的孤獨讓我們煥然一新、恢復活力。

這些對平靜之孤獨的描述,讓我也懷舊了起來。多年前我讀東海大學時,女生宿舍裡只有一支電話,放在宿舍區大門邊的小桌上。家裡有事找人或是男生約會,都靠這隻無人看守的電話,以及當鈴聲響起時正好路過的好心人幫忙接聽找人。校外學生租屋區的東海別墅情況也差不多;村子口唯一的一支公共電話在騎樓下,傍晚時分常可見到三兩人排隊等著用電話,一面聽著講電話的人跟另一頭的父母告急錢用完了請快寄來、苦苦挽留想分手的情人能回心轉意。沒有課的時光裡,除了郵局前的廣場稍微熱鬧些之外,大家各自溶進偌大的校園裡,排遣自己的時光。我常漫步走過牧場、楊逵花園、在野地裡看夕陽牛羊歸柵,想著最近讀聽看想的各種物事,以及晚上回覆前天收到的友人來信時要把其中哪些寫進去。通往外界的溝通窗口開放時間短暫又有限,大部分的時光我都在自然中與自己相處。回想那些時光,那種平靜的踏實感都還清晰如昨;保留下來的和友人來往信件濃稠飽滿,想說的總是比寫下來的還多。我必須承認:我和特克一樣懷念那個有充分機會享受平靜之孤獨的年代。

然而同意特克對科技與人心現象的描繪精準動人,並不表示我同意她對病因的診斷。特克作為一個心理學家,無論多麼關切科技與社會之間的關係,或者具有調查報導的敏銳深度,她仍然看到太多個人、太少社會。她對於結構性力量如何左右科技的走向驚人地缺乏意識、少有著墨。

她的科技與人關係的三部曲是時代切片,而不是演化史。那個曾經是透過科技連結彼此的、自由探索身分與自我、充滿各種可能性的電腦模擬世界,現在變成充滿荒蕪感的冷酷異境。而我們則一個個都成了被無形的科技鎖鏈拴住的奴隸。特克以豐富的田野訪談故事和優美動人的文筆把這個before & after的兩個世界描述得如此栩栩如生,卻沒有告訴我們:這些變化是怎麼發生的?什麼力量在背後推動的?科技與人之間關係的發展有可能不同嗎?於是讀者很自然地得到一個結論:科技必然把我們帶向今日的處境;我們沒有選擇。然而,這一切陷阱與控制,都在科技被創造之時就命定了嗎?

我們真的沒有選擇嗎?連結性帶來了全新的身分試驗的可能性、自由感,但我們也被綁住、勒得更緊、自我展演越來越充滿壓力。特克看見了這個變化,卻沒有能看見這個變化後面的一個關鍵驅動力量:從匿名制轉為實名制的的趨勢。網路身分試驗的可能性來自於匿名度和化身性,人們可以決定自己身分展演的劇本和角色;這種網路早期許諾的自由願景這些年來早被一心相信「社會連結」將帶來強大商機的實名制侵蝕見骨。社群媒體不僅要求你提供真實身分,還要你交代一生履歷、社會關係、感情依託、價值認同;而這一切都還只能在它提供你的框架和選項裡進行:你被要求在哪些面向上回答、描述關於自己的問題,是否放置照片、是否邀請或接受別人的邀請、連保持沉默或空白都具有隱含的意義。雖然選擇揭露何種資訊、捏造資訊、創造新身分與進行表演仍然可能,卻遠比過去來得困難。如今即使連匿名性最強、最適合身分試驗的線上多人遊戲,也越來越往最後防線撤退(例如Blizzard旗下各個遊戲實施跨遊戲跨角色顯示單一ID的設計,剝奪了角色間的多元扮演可能)。而這個趨勢和市場商業機制與資訊科技政策的關連,遠甚於特克所著眼的科技本質或人心渴望。

科技當然有能力讓人們互動中的曖昧模糊地帶日益消失,但是選擇讓互動的雙方知道這些訊息,仍然是社會安排:從傳統郵件難以判斷信件是否、何時送抵對方手裡的紙本時代,到電子郵件秒送秒達,但是沒有讀取回條我們依舊無法知道對方何時開信箱、是否看到我們的信,一直到Line的「已讀」顯示都是如此。能否tag他人、是否容許刪除/編輯/封鎖某些訊息,以及各式各樣系統的「建議」與運作設定,都是人們的社會決定,而不是科技內建的設計。這些社會設計充滿驅迫性,帶領我們的科技使用往特定方向前進,而且,這些社會安排的背後經常充滿商業或法律考量,而非哲學或倫理、社會意義、政治性的思考。
我們創造了科技,而科技也反過來創造我們。沒錯。但是這個雙向過程涉及的行動者與行動歷程,遠比特克所描述的更複雜、更具有人為性、更受結構力影響。特克看見了一個時代的大趨勢,然而這個波瀾萬丈的時代巨浪是由許多異質的地勢地質條件分別形成的支流匯聚而成的。特克用情摯理暢的洗練文字將各種性質殊異的現象含納為一個共同文化包裹起來討論。這是深具企圖心的嘗試。然而我們仍然應該審慎留意:因為永恆連線而必須隨時待命的工作過量與行程滿檔、人在心不在的一心多用現象、偏好透過科技調控的社會接觸、模擬遊戲中的角色扮演,和由機器人代理的愛的勞動,這些現象本質並不相同。無論是思考它們的成因或解決之道,都需要更獨立而細緻的對待。

然而,即使有這些保留,特克的書仍然充滿魅力地掌握了時代的脈動變化和人們在科技時代追求心靈滿足的顛簸路途:他們情感上的矛盾兩難、道德上的幽暗弔詭、心與腦的掙扎對話。她深入了人與科技結合的深邃時刻和幽暗夢境。無論同意與否,我們都在她的文字中感同身受了她先前發光的雙眼和如今的寒顫。


作者簡介:林鶴玲。台大社會系教授。


本文經由時報人文科學線授權刊登。

2017年1月22日

連結及其不滿,特克未雨綢繆式的第三部曲:《在一起孤獨》推薦序

BY YMSTS IN No comments

作者:黃厚銘

特克這本書是繼《電腦革命》(The Second Self)、《虛擬化身》(Life on the Screen)之後的第三本重要著作(第四本著作《重啟對話》Reclaiming Conversation則剛上市)。在第一本書裡,她主要探討的是兒童如何把一部電腦當做另一個有如自己的個人來看待。而在第二本書裡,她一方面沿著工具、鏡子、到模控空間(cyberspace)作為另一個生活空間的發展,把討論的焦點從單一的電腦延伸到諸多電腦所串連而成的網際網路。另一方面,也分別從這三個角度來說明,原本抽象難解的後現代思想文化,如何落實到電腦的使用、自我認知、與多元流動身分認同的探索。而在前幾年所出版的這本書裡,特克又將她對電腦、網際網路等資訊科技與當代社會文化之間關係的討論,進一步拓展到手機、社群媒體等最新的資訊科技之上。與此同時,延伸自S. Freud的「文明及其不滿」的概念,也就是《虛擬化身》的「模擬及其不滿」,也進一步開展為本書的「連結及其不滿」。這縱貫其學術生涯的三本書,在研究對象與問題意識上的變化,充分顯示出特克敏銳的現實感。此外,也一如她的前兩本書,這本《在一起孤獨》也充滿了特克的訪談、觀察與自身經驗,交織出一本內容生動、可讀性很高的書籍。
圖片來源/本書作者:雪莉‧特克(Sherry Turkle)
不過,在另一方面,在基本立場上,這第三本書卻也呈現出越來越多的懷舊保守色彩。這首先展現在特克對賽柏格的保留態度,而不像D. Haraway一樣,從中看出後人類主義對重新探尋另類全球化的助益。其次,特克也在這本書後半部裡感慨當代的人們已經逐漸失去獨處的能力,而寧可與他人保持著隨時隨地、但卻又不夠深入的聯繫。這使得特克比較像是站在現代性的立場來評價後現代。然而,對我來說,這種看似浮淺表面、但又隨時爆發的情緒共感,正是特克在《虛擬化身》中所謂後現代文化的進一步落實。相對於《虛擬化身》裡所描繪「泥巴」(MUD)的玩家探索自我認同的遊戲仍是以身分認同(identity)為著眼點,時隔將近二十年,即便是在實名制的臉書上,我們可以看到在粉絲專頁、社團、甚至是在每一則動態、直播中,以按讚或回應的方式所創造出來的一場又一場情緒共感的嘉年華。以致即使是身為沒沒無聞的鄉民之一也無妨,只要能及時趕上湊個熱鬧就夠了。

換言之,與其用「喪失」、「失去」這樣的消極負面措詞來描繪當代人與手機、臉書等資訊科技之間的密切關係,我個人更寧願看到這之間的時代變化,以便更能掌握到我們的社會文化特性。亦即,相對於傳統社會之中人們只能以和他人在一起來換取安全,導致E. Durkheim所謂「只有社會、沒有個人」的狀況;以及印刷術、汽車、飛機等機械媒介所帶來M. McLuhan筆下的「去部落化」(detribalize)發展趨勢,從而個人主義興起,自由取代了安全成為個體性的內涵;而今,正如McLuhan所說的逆轉(reverse),電子媒介又造成再部落化(retribalize)的效果,歷史的鐘擺回到M. Maffesoli所謂「新部落主義」(neo-tribalism)的一端。歷經現代社會個體化洗禮的人們,反而又回頭追求在集體中的情緒共感,但卻也不想回到傳統社會失去個體性的狀態。

這也是節慶、嘉年華、甚至以遊戲實況、Live文、接龍搗亂等方式呈現的網路起鬨等等,日益重要的原因。但也因此,當代的人們所主動追求的是流動多變、時聚時散的流動群聚(mob-ility)。這既是因為個體與集體、個人與社會之間難以得兼的張力關係,也是自由與安全之間的愛恨交織(ambivalence)。既想要自由、也想要安全,既想保有個體性、又希望享有集體亢奮(collective effervescence)的當代人,由於這兩端之間本質上的矛盾關係,只得隨時隨地在兩者游移擺盪。正如,我們雖使用著「只有遠傳,沒有距離」的手機、或把使用者嵌入緊密人際關係網絡的臉書,卻也利用著來電顯示或已讀不回、個別動態的隱私權設定等等,既隔離又連結地摸索著與他人之間的適切距離。而這也是視訊通話雖在技術上早已成熟,卻沒有如預期般普遍使用的原因。

由此可見,特克在手機的使用、社群媒體等現象之中所看到人們「喪失」獨處能力的問題,其實是人們主動追求個體性與集體性的結果,而非負面消極的「失去」。極其類似地,提出「液態現代性」(liquid modernity)概念的Z. Bauman,儘管一方面提出類似於McLuhan的濕體(wetware)(對應於McLuhan的口語媒介)、硬體(hardware)(相當於機械媒介)、到軟體(software)(也就是電子媒介)的區分,以證成固態現代性(solid modernity)之後的當代液態現代性社會文化特性與發展階段;在另一方面卻也對掛丁社群、衣帽間社群、乃至於社群網站等抱持著負面、保留的態度。

但不論是特克或Bauman卻都無視於社群網站在茉莉花革命、占領華爾街、太陽花運動等等所曾發揮的資訊傳散與動員力道,或是諸多臉書使用者藉由臉書重新與老同學、老朋友取得聯絡的情形。以台灣的BBS站台批踢踢為例,鄉民的正義可能展現為將女性冠上「母豬教」標籤的霸凌(既要加入多數、一般人的主張,卻又要走極端),也可能是讓年輕世代開始無懼走上街頭的白衫軍(要集體上街討回公道,但也要比別人更積極投入)。不論是好是壞,其實都是既想融入集體、又想凸顯個人的結果。

無論如何,學術思考原本就應該與社會現況保持一定的距離,特克與Bauman的批判性態度卻也絕對是學者們不隨波逐流的展現。更重要的是,特克這本書仍保有先前兩本書的特性,也就是紮實的經驗基礎與深入的探討,以及前述的敏銳現實感,而能夠充分凸顯最新資訊科技與當代社會文化之間的密切關係。並且,在這樣的堅實基礎上,特克的這本書也發揮著「警世之語」的功能,特別針對其負面效應,提醒著當代的我們。就像M. McLuhan的名著《理解媒介》希望藉由理解來強化對未來發展的控制,特克也明白指出,這本書並不是要我們像盧德主義那樣抵制科技,而是為了未雨稠繆。
最後,我還要特別強調的是本書的英文書名:Alone Together。事實上,這類自相矛盾的措詞,向來都是極具魅力的。正如書中所提到V. Turner筆下「非彼非此、模稜兩可」的閥限一樣。也如同德國思想家G. Simmel也以「似近實遠、似遠實近」來描繪陌生人與其所處社會的關係。我個人也曾運用Simmel的思考方式,主張網際網路的媒介特性是既隔離又連結(其實這概念完全符應特克這本書的主張),而網路上陌生人之間的人際關係亦是似近實遠而又似遠實近的。無奈的是,在實證主義當道的社會科學裡,這樣的含混思考(ambiguous thinking)卻被當做是沒有意義、無法驗證的胡說。但我確實覺得,扣除其懷舊色彩,特克這本書的書名,貼切表達出當代人在集體之中與在孤獨時都無法完全得到滿足的愛恨交織心理狀態。這絕對是身為心理學家的特克所擅長的。

作者簡介:黃厚銘,政大社會系副教授。


本文經由時報人文科學線授權刊登。

2017年1月20日

打破醫學與人文的界線──讀《醫學,為什麼是現在這個樣子?》

BY YMSTS IN 21 comments

作者:蔡令儀

《醫學,為什麼是現在這個樣子?:從宗教、都市傳染病到戰地手術,探索人類社會的醫病演變史》不只是一本醫學史入門書,也是一本,如同導讀所說的醫學史,描述「醫病關係,或者是醫療與社會,為何會變成現在這樣子?」。本書特別之處在於地理橫跨東方與西方,時空橫貫古代至現代,把醫學與人文交織,讓正統與另類對話,使讀者得以有一個更全面的醫學史觀。
作者馬克.傑克森是英國艾克斯大學的醫學史教授,具備醫師資格,卻走了一條不一樣的道路,從歷史探索醫學的樣貌,研究社會、文化和政治等因素如何影響個人健康。
圖片來源/作者:馬克‧傑克森
相較於若伊.波特的《醫學簡史》或更早期西格里斯的《人與醫學》,兩本書皆採用各種不同主題區分章節的編寫方式,這本醫學史依照歷史年代依序介紹醫學的發展。從希臘時代、中古世紀、文藝復興、啟蒙時代、科學革命時代,再到兩次世界大戰時期至今,這也就是副標題「從宗教、都市傳染病到戰地手術」所描述的全書梗概。

醫療史的研究與發展,與「新史學」(New History)的誕生習習相關。新史學,根據文化史家 Peter Burke 的分析,與傳統史學相異之處在於:一、不只關心政治軍事史,而是對於整體歷史的關懷。二、強調結構分析。三、不只關心帝王將相,還擴及底層史、通俗史等。四、研究材料廣泛。五、不再認為「歷史是客觀的」,強調史家也有特定觀點與立場。

儘管法國年鑑學派在醫學史方面的著墨並不多,仍對醫學史研究者產生影響。1970 年代起,英國開始有了醫療社會的研究新取向,也號召許多學者投入。他們受到英國左派傳統影響,反對「歌頌醫學進步」的輝格史觀,把醫者、醫療、疾病控管放在更寬廣的社會政治與知識控制的脈絡來討論,這本醫學史也是在這個脈絡之下書寫,側重醫學發展在人類社會之中的變化。[1]

東西方相似的平衡與流動

本書雖是以西方醫學史為主,但作者馬克.傑克森在第一章就開始談起中醫。生活在台灣的讀者們對中醫肯定不陌生,不管是電視廣告上的「控八控控」或「補冬要吃什麼好?」,往往成為大家茶餘飯後的話題。

「夫平心脈來,累累如連珠,如循琅玕,曰心平」。馬克.傑克森引用中醫經典《黃帝內經》的「平人氣象論」,但並未做太細節的解釋。中醫的心到底是不是西醫的心?這個問題其實一直困擾著在台灣的中、西醫師。中醫的心不只是解剖上跳動的心臟,還包含著心「神」。書中對中醫的部分僅提到「氣血的平衡與流動」,其實忽略了中醫的一大特點——身體與精神之間緊密的關係。
圖片來源/Photo Credit: Mimemoremore
東方精神醫學的形式

精神醫學的發展史也是本書的一大特色。在第二、三、四、六章都有精神醫學的內容,但中醫方面就只有癲狂方面的描述。在中醫傳統宇宙觀當中,「氣」是萬物的本源,「氣」既是無形,又是有形,有形之物由氣聚而生,衰敗之後氣散而亡。「神」亦是無形的存在,是構成生命的關鍵。「氣」作為形構的基礎,而「神」才是生命現象的根源 ,其重要性不亞於「氣」。[2]

「氣化形,形藏神」的宇宙觀是中醫體系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觀念,正是因為形體與精神的關係是如此緊密難分,精神醫學就沒有被獨立看待,反而是從治療身體的各種不適處理精神問題。

在人類學家 Arthur Kleinman 的研究當中就提到,中國人的精神心理問題主要是以身體的毛病來表現,有很多身心症(somatization)。Kleinman 認為,中國人會產生這麼多身心症,可能與中國文化中感情表達方式以及心理語言(Psycholinguistic)缺乏有關。但從中醫「神」與「氣」的緊密構成的觀點來看,治療身體就可以治療心神,也就沒有單獨處理精神疾病的必要了。

精神醫學發展的理性與瘋狂

台語俗話說「嘛要神,嘛要人」,人類學家 Emily Ahern 就指出台灣民間疾病分為「破病」跟「沖到」兩種,「破病」要找醫生,「沖到」則要找神明來醫治。對台灣的讀者來說,這種求治的習慣一直延續到現在都還是這樣的。

在古代,醫療與宗教幾乎密不可分,無論是什麼樣的疾病,患者除了求助於醫生,也會求助於巫師。但在醫師們大多致力將醫學從鬼神巫祝中分離出來。例如希波克拉底就提出癲癇是因為累積太多痰在大腦當中。在中醫經典中也看得到這種嘗試。「婦人臟躁,喜悲傷欲哭,象如神靈所作」,出自《金匱要略》,暗示讀者這種「如」神靈所作的疾病是一種「臟躁病」,可以透過治療痊癒。

漸漸地,精神瘋狂不再被視為鬼神所致的疾病,早期使用體液失衡的解釋,進行體液的平衡與矯正,到了啟蒙時代,對於瘋癲的治療更加積極,從禁閉式的隔離關押進展到化學藥物的精神控制,電擊與額葉切開術這些「不人道」的治療方法都曾經是最正規的治療手段。隨著藥物發展,殘酷的手術治療方法不再,但藥物的依賴性或成癮性卻成為現代人的另一個大麻煩。
圖片來源/前額葉切除術
精神醫學發展至今,是不是進入到另一種對於理性的迷思當中?比如到底是「正常的低落情緒」還是「憂鬱症」;到底是「正常的好動小孩」還是「過動兒」?這些問題常引發社會大眾廣泛的討論。在第六章也花了一些篇幅來討論這些「進步帶來的麻煩」,讓讀者思考「科技是不是越進步越好?」

醫學與人文,既復古又顛覆的一場醫療復興

醫學院的學生大概只有在「醫學人文」的課堂才會提到「文藝復興」,這種不屬於生物醫學知識的人文社會或藝術,被放在醫學人文課堂中聊備一格。醫學與人文是兩個概念嗎?醫學從古代走到現代好像越來越與「人文」分道揚鑣,但其實醫學與人文原本密不可分,畢竟醫學就是跟「人」息息相關的一門學問,以醫學生覺得最「硬」的解剖學作為例子,都可以在書中看到解剖學與文藝復興的關聯性。

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表現著重人體結構。許多藝術家如達文西、米開朗基羅都認為只看表面結構是不夠的,需要拿起刀子來解剖,才能完整得知人體內部的構造。醫師等於是追隨著藝術家的腳步,也拿起解剖刀來一窺人體的奧秘。

講到解剖,每一本醫學史都會提到維薩留斯(Vesalius),這位重要人物,本書也不例外。他在 1543 年出版《人體的構造》(De corporis humani fabrica),精美的人體解剖圖畫奠定了解剖學的基礎。維薩留斯起初也遵循蓋倫醫學,但經過他的解剖研究,糾正了很多蓋倫過往由動物解剖來推測人體結構的錯誤觀念,可以說是進行了一場「解剖學革命」。
圖片來源/安德雷亞斯‧維薩留斯
解剖學的重要性在醫學當中似乎是不言而喻的,但為什麼其他文化的醫學都沒有發展出對解剖的興趣[3]呢?比如像是中醫的五臟六腑圖或印度的脈輪圖,都是一種示意圖,而非真實的解剖圖像,這點是西方醫學與其他文化的醫學不同之處。除此之外,西方醫學中,機械論的人體模型、醫院醫學與實驗室醫學的發展、各種診斷儀器的發明等,也都非常異於其他文化的醫學。

科學改造了醫學

在維薩留斯發表《人體的構造》的同一年,天文學家、數學家兼醫師的哥白尼提出了大膽的〈天體運行論〉,以行星繞太陽運轉的日心說模型,翻轉過去的地心說模式,可以說是一個「天翻地覆」的學說。

哥白尼的理論在當時不被人們接受,不過到了十七世紀,有了伽利略發明的改良式望遠鏡,哥白尼的推測逐漸被證實。伽利略認為「探索自然不應該從《聖經》開始,而是實驗和示範」。這種科學知識新方法挑戰了當時的教會權威,當然也因此遭受教會的指責與定罪。

「結合傳統與創新」,這是作者對啟蒙時代的醫學所下的註腳。啟蒙時代一大主流觀念就是「機械觀」,隨著解剖學的發展也強化了這種觀念。蘇格蘭醫師錢尼就認為「人體好比是一台機器,健康不是取決於體液平衡,而是物理組成的有效運作」。

在這個時代,體液說也還沒有被淘汰,依然是解釋身體健康的理論架構。但在醫學上越來越傾向於用解剖或機械理論來解釋身體與疾病的關聯,除非無法從機械論來解釋才會使用其他方式來說明。

熱鬧滾滾的醫療市場

十七、八世紀的醫療市場是怎麼樣的景象呢?書中特別花了一些篇幅勾勒出當時醫療市場的樣貌。醫療市場上不只有內科醫師,還有外科醫師、藥劑師、商人與江湖郎中。

外科醫師是從理髮師分出來的專業,一開始並不被內科醫師認可。尤其是當時的手術還沒有麻醉藥可用,仍然相當血腥殘暴,只能仰仗外科醫快狠準的技術。藥劑師除了賣藥之外,可以開方配藥,甚至還能兼營接生。外科醫師如果兼是藥劑師應該可以說是最早的一批一般科醫師了。

相較於外科,內科醫師看藥劑師特別不順眼,憑什麼藥劑師可以開藥呢?藥劑師也忙著抵制化學家跟藥商們來搶他們的飯碗。但這幾種專業裡有著 共同敵人──「江湖郎中」。不管是沒執照的密醫或是在報紙上大打廣告的藥商,專業人士都對他們大加撻伐。看到這一段啟蒙時代醫療市場的景象,真的覺得「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現在的醫療市場未嘗不也是如此熱鬧呢。

科學大爆發

延續著啟蒙時代的理性與樂觀,儘管仍受到諸多疾病的挑戰,科學的魔法讓人們對於健康快樂的生活信心滿滿。麻醉劑的發展讓外科醫師如虎添翼,李斯德的抗菌法也大大降低手術後感染率。生理學研究在德國興旺起來,德國的實驗室成為楷模標竿。英國則因霍亂流行促動了整體公共衛生發展。在法國,酵母菌、炭疽病和狂犬病讓巴斯德聲名大噪。
圖片來源/路易‧巴斯德
這個年代,病菌論勝過瘴氣論,甚至覺得只要有「魔彈」(Magic bullet),鎖定殺死特定病菌,人類將戰勝一切疾病。基因定序、X 光診斷、手術技巧、抗生素的發現都為醫學掀開一頁光明。二戰後也孕育出新的健康福利保險制度。

「醫學進步」在以往都是醫學史歌頌的主題,而整部醫學史就是由各種「重大發現」與「重大發明」所構成。本書雖大致依照時代劃分,依序介紹醫學的發展,但為了避免「醫學越來越進步」的單一印象,作者在每個章節都留下討論空間。例如,藥效太強的藥物可能導致致命副作用,手術過程也常造成患者死亡,醫師護士本身或許就是傳染物的散播者,人體試驗也有許多倫理問題……等等反思。

醫學的變與不變

對比這本書在前面的章節提到不少中醫或其他傳統醫學的內容,從文藝復興時代之後的關注則集中在西醫部分,少見中醫或其他文化的醫學對於西醫發展的影響。為什麼會這樣呢?文藝復興到啟蒙時代確實是醫學史上一個重要的轉折點,也可以說是一個典範變遷的過程。從「體液說」轉變到「機械論」,解剖與科學方法成為新的知識生產工具,現代醫學可以說是從這些基礎之上演變而來。

醫學知識總有諸多爭議,某時期的正統,也許有一天會成為另類,曾經,恢復體液平衡的醫療方式,在醫學當中屬於正統療法,但現在,儘管並未完全被淘汰(至少中醫仍然運用這類方法),也已經被「正統醫學」看作是「另類醫療」。

除了生物醫學知識之外,歷史、政治、社會與文化因素都會影響疾病模式與醫療實作。如同全書結尾說說的「醫學不斷演變」,但「也有許多地方保持不變」。我們可以試著從醫學史或科學史的探索中打破醫學與人文兩者的界線,面對未來更多的未知。

[1] 陳秀芬,〈醫療史研究在臺灣(1990-2010──兼論其與「新史學」的關係〉,《漢學研究通訊》29:3 (臺北:2010.8)22
[2]蔡璧名,《身體與自然:以《黃帝內經素問》為中心論古代思想傳統中的身體觀》(臺北:臺大文學院,1997),91-100
[3] 栗山茂久,《身體的語言──從中西文化看身體之謎》

參考書目

栗山茂久,《身體的語言──從中西文化看身體之謎》,臺北:究竟出版,2000
陳秀芬,〈醫療史研究在臺灣(1990-2010──兼論其與「新史學」的關係〉,《漢學研究通訊》29:3 (2010/8),頁22
張珣,〈評介有關「臺灣民間疾病觀念」的幾個研究〉,《漢學研究通訊》7:3 (1988/9),頁141-147
蔡璧名,《身體與自然:以《黃帝內經素問》為中心論古代思想傳統中的身體觀》,臺北:臺大文學院,1997

作者簡介:台北人。雜學不專,喜讀莊子的逍遙與臉書的自在。以中醫為業,從醫藥出發,旁觀社會與歷史。期待成為東西方科學知識雙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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