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大為(國立陽明大學科技與社會所教授)
【圖1】照片由作者提供
(此演講稿來自傅大為老師新書稿《STS的緣起與多重建構》第七章的縮減演講版。此為2018STS年會演講稿的第一篇,共有三篇。)
當初負責人跟我講說要來做一個keynote的時候,他有提到說「台灣STS學會的過去跟未來」這的樣的觀點,這樣的期待。但是我那個時候沒有特別注意到他特別提到這句話,所以我當時就直接寫了一個是前一陣子我特別在注意的題目。後來我想今天早上在開幕式的時候,楊倍昌也提到說在我們STS年會schedule book封面的右下角,不是有一句話叫做「研究過去也可以是看到未來」?所以我今天一開始的題目,不是台灣STS發展的過去十年而已,我希望可以把它追溯到歐美的STS當初發展的1970年代,從那個時候開始談起。所以大致上是這個回顧與前瞻,在大方向上也有這樣的味道。另外就是說,我的題目叫做「廣義科技研究」,這原因是我把Thomas Kuhn也包括進來。因為一般來講,我們在談STS的時候,很少提到Thomas Kuhn跟STS的關係不是很好,所以在這個狀況之下的話,我把Kuhn放進來是因為他跟我今天要講的題目特別有關,就是科技研究的政治與社會介入,這樣的一個題目。所以在這個題目裡面,我想把Kuhn提進來,當然,可能會有些人疑惑說,Kuhn有什麼政治與社會介入?我等一下就會來談。所以今天的副題目是孔恩、SSK、與軍火科學史。
那麼先介紹一下簡單的大綱。
第一個,STS有介入政治與社會的能力嗎?我一開始會提到一些其他人的批評與質疑。STS是不是已經變成一個象牙塔的學術殿堂?
然後第二個部分我會講從孔恩的《科學革命的結構》開始,到1970年他那時候在Princeton有個孔恩委員會,這個知道的人很少。1970年代是Princeton全校大罷課、大罷工的時代,因為美國總統尼克森宣布說要轟炸寮國。不只Princeton,MIT在前一年就已經全校大罷工、大罷課這樣子。所以在那個時代裡面,孔恩在做一些什麼,這個是我想今天跟大家分享一下,我從Princeton的孔恩檔案裡面,去把它挖出來孔恩的一些東西,過去很少人談。甚至很多STS的人根本不知道,孔恩自己也不講,所以這是很有趣的,當然我們今天主題不是孔恩,所以就稍微提一下。
再來第三是STS愛丁堡學派的緣起及強綱領發展上的社會介入能力。有些人會講說,強綱領弄了半天,它都是在討論知識論上面的問題,它的社會介入能力是什麼?那麼就是愛丁堡的學術起源,這個問題我也會進一步來談談。
再來第四就是說從愛丁堡science unit、Collins的巴斯學派所形成的SSK以來,後來大致上發展出一個我今天講的SSK第二波,在其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個更強化的政治社會意識,還有一開始就有相當份量的英美的、特別是美國的軍火科學史的研究。而且在這個研究裡面,大部份是有一些批判意味在其中的。
最後我想談一下對台灣科技與社會研究之反省。這樣。
現在開始談第一點:STS介入社會與政治的能力——一些印象與象牙塔學術的問題。
首先說一個很有名的批評。就是我們的技術哲學家Langdon Winner,他那時候訪問台灣的時候也說,STS事實上在相當程度象牙塔化了,學術象牙塔化了這樣。他有一篇很有名的paper是,STS一天到晚說要打開黑箱,可是打開黑箱之後,發現黑箱裡面是空的。意思是說,做了半天其實沒做出什麼特別的東西出來。有這樣的一個味道。但是這個批評其實還滿嚴重的,所以後來,我等一下會提到,像Donald MacKenzie他們在做軍火科學史研究時,就特別指明說他們在做這些東西,是要回應當年Winner這樣的一個批判。
另外還有一個,我有時候會半開玩笑說,一生是以批判孔恩為志業的Steve Fuller,批判孔恩之後順道批評STS,因為孔恩導致STS的無能(impotent),這個地方我等一下也會稍微談一談。他寫了一本非常非常厚的Thomas Kuhn,兩千年出版。他提出一個「兩種STS」的說法,Low Church與High
Church。STS其實可分成兩大類、所謂兩個教會,一個是Low Church,有點像是民間的或者是社會運動型的、抗議型的,這樣子的一種,而且說自己是STS。這樣子的一種人,其實有相當多,而且特別是在比較早期的時候,當STS還沒有在學院裡面取得根基的時候。其實比較早期的時候,譬如說我們說反核阿、反越戰阿中間有一些人其實就會說,我們是做STS的,做科學、技術、與社會。所以他把這個叫做Low Church。那High Church是後來,他把Low Church比喻成十七世紀英國的清教徒革命、運動;High Church則是後來的發展,他比喻成說後來有做許多的聖經批判研究,那些學院裡面的人做聖經研究,在研究聖經裡面去批判過去聖經研究的傳統這樣子。所以這個High Church他是指說,在SSK裡面如,後來STS發展、愛丁堡學派等等,就是說非常強調一種知識論上的批判,或者甚至是提出相對主義。所以在這是High Church的類型、一種菁英型。那麼Low Church跟High Church之間當然彼此不太合,但是當然Fuller他後來也說,其實這兩個應該是互補的。這點他的看法,其實還是可以接受的。
另外就是在STS裡面叫Brian
Martin的學者,他常常寫一些文章來批判STS,說STS當初起源於科技批判運動,但學院蛋頭化後就否定並且遺忘了當初。是一個這樣子的狀況。那這個呢,當然有很多的討論。STS當初是真的起源於科技批判運動嗎?有什麼證據呢?若是沒有證據,你就不能說當初你是起源於這個,那你現在就忘了這樣。這個的話,等一下有機會我會稍微來談一下。
最後,比如說對ANT拉圖的一些發展,那STS有一位David Hess,前一陣子他研究了Latour研究的巴斯德研究,他說那有點像是一個,怎麼講呢,就是說資本主義全球化的過程中間,一個巴斯德怎麼樣從小資產者,然後逐漸的越來越大越來越大,變成大資產家這樣。所以拉圖其實是有點像新自由主義,所以這大概是另外一種批判。
那麼我現在就回到孔恩的《結構》、回到1970年Princeton的孔恩委員會。雖然孔恩《科學革命的結構》非常有名,但是後來有些人在問孔恩是不是一個保守主義者?特別他在《結構》裡面他常常提說,因為我們科學裡面的典範已經有足夠的指導力了,所以科學的發展不應該受到外界的干擾、或受到社會的影響。這一點話,當然後來的STS就會有很多的意見,不過呢,這個會是一個很有趣的發展。我們再往下看,我剛剛提到,1970年的《結構》出第二版,所以後來《科學革命的結構》它影響力是越來越大的,但是同時也是尼克森總統批准美軍轟炸寮國,五月開始呢,Princeton就全校罷課,在這個時候,Princeton校長做了一個很有趣的事情,他任命孔恩為調查贊助研究委員會主席,這個「贊助研究」基本上就是調查說美國國防部贊助很多大學作軍火科技的研究,但這種贊助研究到底已經到什麼樣的程度?我們到底是大學還是國防部的武器製造學校?類似像這樣的東西。
這個調查贊助研究的委員會主席一般稱為叫孔恩委員會,因為前一年在MIT也有一個類似的委員會,以龐德為主席,所以那時候叫唐德委員會。孔恩委員會裡面有十四個人,六位教授、三位大學生、三位研究生、兩位職員,當時是一個這樣的安排。六位教授裡面只有一個是理工科的,其中一個是Kuhn,另外四個都是比較人文社會的,所以這個也是一個很有趣的切入點。這個委員會前後調查了半年,相當的努力費心,孔恩想到說,我們科學史裡面,還有技術史裡面,有些書我們可以參考,所以他還給這十四個人,開了一些書單,說我們來讀這個、讀那個、讀這些東西。那個書單在那個時代,其實已算是不錯的書單。另外是參訪,他們還特地到一些其他地方,比如說MIT在1969年就已經全校大罷課,校方也指派了一個委員會,所以他們參訪MIT,特別Kuhn去拜訪了Chomsky,就是說你們經驗如何如何,Chomsky講了很多,這些資料都在。
後來經過半年調查的研究報告出爐。那個時候孔恩委員會有一個主要的調性就是說,大學要隔絕外在的操控,我們那時候可以看到他有一種義憤。所以在這個地方,我們回顧《結構》說典範應該是不需要外在的影響,典範就可以直接指導科學的發展,那當然STS當時就覺得很有意見,因為的確外在社會會對科學有很大的影響阿。可是在這個地方很有趣,這個時候大學要特別強調隔絕外在的操控,這個隔絕外在的操控是隔絕誰呢?就是隔絕美國整個的軍火贊助、還有美國國防部的操控等等。所以從這個理由的話,你可以看到說,孔恩委員會他們這樣做是有相當的理由。但是最後的結果呢,他們沒有辦法拒絕所有國防部的贊助計畫。本來是準備全部通通要拒絕的,部分是因為他們說比較其他大學算是比較好,像MIT、康乃爾很多其他幾個明星學校,其實他們都有所謂的機密計畫,可是Princeton從頭到尾拒絕機密計畫,教授不能接受這種東西這樣。所以就是說,在Princeton本來就很強調學術自主的意義上,如果要拒絕所有國防部的贊助計畫的話,似乎相當沒有必要。你可以說某個計劃它到底問題出在哪裡。它是明白地製造武器還是怎麼樣的。你可以這樣子來批評,但是你說,一概的全部拒絕這就不太可能。另外,這個時候Princeton有一個叫做機密檔案的圖書館,那這個機密檔案圖書館很多人反對,很多人像學生等,所以那個時候企圖說要廢止它。
【圖2】1970 May Princeton
所以這個(圖2)大概是1970年五月Princeton學校的一些報紙。我們可以看到,Anti-war strike
begins: Majority cut classes、Faculty condemns Indochina
war expansions等等,就是當時相當的激烈。不只是學生,有些教授也都站出來,相當強烈地去指責。所以在這個狀況之下就是說,當然Princeton也有些非常有名的科學教授。他們的立場就比較模糊,他們不是那麼直接地來批評。所以這個時候呢,孔恩的委員會其實他們站在一個非常需要平衡的位置,而要恰當的把握是一個非常困難的工作。所以我那個時候,我會懷疑說他為什麼要做這個chairman,他接受了,所以在這裡我們可以看到孔恩在大學裡面的「社會實踐」,這不是普通的支持弱勢學生、慈善行為等,而是在一個大學最大的憤怒爭議中,孔恩站出來企圖好好解決問題。這當然不是個保守人士會做的事。
【圖3】Thomas Kuhn 1973
這個是1973年,孔恩的照片雖然很多,但是在1970的照片,我還不太能找到。這一張是比較接近的(圖3),照片中的孔恩頭部有些多重的疊影,這是攝影者有意無意開孔恩的玩笑,因為孔恩的名言是paradigm shifts,那這就是孔恩自己的shifts。
但是,孔恩的委員會其實並沒有真正的解決很多問題。他們有一些沒有解決的問題。我之所以要提這個,我是想說這邊有許多問題是後來STS發展的時候,我覺得基本解決了當初孔恩的委員會沒辦法做的。比如說,MoD,就是國防部贊助企劃很難證明說跟武器開發計畫相關,他們沒有說給你一個計劃,這個計畫是研究核子武器,就是洲際飛彈如何從潛水艇裡面射出來,沒有講的這麼明白這樣。所以這個,你很難證明。好像有些地方看起來是純科學的這樣。然後委員會它本身也覺得說要區分基礎研究跟應用研究,要區分科學的本有路線跟受外在影響的路線。但是很難。因為假如說,基礎研究似乎是沒什麼問題的,那科學的本有路線似乎是沒有問題,問題是後面,後面這個東西要怎麼區分阿。在當時委員會分析的時候就非常困難。
科學家常常,台灣有的時候有些教授也會這樣,自負於利用國防部經費來做自己的研究,就是說,反正國防部那些將軍們都是笨蛋,他們不懂科學,所以我接計畫沒關係,但是我們做自己的研究,然後報告隨便寫一寫。但是忽視了國防部本身它有另外的策略。這個問題後來科學史家Paul Forman他有很多進一步的討論。當時孔恩他們沒有注意到,就以基礎跟科學本有路線像高能物理為例,高能物理後來的一些發展,它有一種工具論式的發散哲學,這個我等一下會進一步談。這個就是連在基礎科學裡面它產生一種工具論式的發散哲學,其實是受到當年二次大戰之後,冷戰開始而且蘇聯率先把人造衛星射到太空去,美國十分恐慌這樣,所以呢就是說甚至影響到高能物理的發展。另外呢,1970年後,經過很多學校校園等等的抗議之類的,國防部的經費比例下降,物理學的發展事實上產生一種泡沫化的效應,因為以前1950年代、1960年代的時候,美國的物理學大肆發展,好得要命,經費多得要命,吃都吃不完。等到後來國防部經費比例下降之後,馬上很多教職也沒有了,一千多個博士爭取四五十個教職,物理系的PhD很多人也不想再讀物理了,那就轉到其他的地方去。所以它註冊率也降低,有一些很有名的科學家本來是研究物理的,後來就紛紛轉研究生物科學,不再研究物理,就是在當時有這樣的一種效果這樣。孔恩委員會,後來為什麼很少人知道這個委員會?在孔恩做的很多訪談中,包括他過世前在希臘做的一個非常長的訪談,就滿有趣的,他根本不談這個事情,那訪問的人也不問,他們可能不知道,就是這樣子。之後有機會來談談。
本文由臺灣科技與社會研究學會贊助支持
全文逐字稿:楊文喬。
校對、編輯:蔡令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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