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19日

《意外的守護者:公民科學的反思》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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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奇科・布希

本書封面,由左岸提供

第三章 春天的池塘

看天池vernal pools來來去去,出現之後又消失,這樣的一種自然景觀,其特性不僅在於物理性質,也有其獨特的時間性,通常僅維持幾週到幾個月的時間。隨著冬去春來,濕地被不流動的水淺淺地覆蓋,維持的時間長短不一,這些濕地一般都很小,面積不超過兩畝,沒有和其他水體相連。看天池是接收融化的雪水和春雨而成,經常完全為人類所忽略。這可能就是安、喬伊絲、雷和我在那個四月的下午陷入困惑的原因。當時我們在紐約紅鉤鎮Red Hook的法拉萊夫山玫瑰農場的一片草地上,試圖以眼睛和耳朵來尋找看天池存在的一些證據,儘管空拍圖中有顯示出其位置,但在現場卻完全看不出它存在的跡象。

儘管看天池難以辨認標記,但它對大地的影響卻相當明顯。這些池子所接收的水不是來自於流動的河流,因此當中不會有魚類棲身,這一點反而讓池子成了兩棲動物安全的繁殖場。不論是斑點鈍口螈以及北美林蛙這類相對常見的和分布廣泛的物種,還是稀有且受威脅的傑佛遜鈍口螈和雲斑鈍口螈。這當中的一切都是讓這個生態網絡正常運作的一個環節,也全都因為濕地面積縮減而造成這些生物的族群量日益下滑。兩棲類會捕食大量的昆蟲,控制昆蟲族群的數量,這對人類健康有直接的影響:少了看天池,兩棲類就沒有繁衍的場地;沒有繁衍的場地,就沒有兩棲動物;沒有兩棲類,我們就等於失去控制昆蟲數量的天然防線,以及一小塊平衡自然的片段。若要說看天池和那些大型的經常性水體之間有什麼實質上的區分,那就是看天池還提供小型哺乳動物、鳥類、兩棲類和爬蟲類一個休養生息的地方。這些小型物種也是食物鏈中一個非常重要的環節,每次進行長距離跋涉時,牠們都有可能落入大型森林動物的口中。

看天池不僅是動物的棲身之所,同時也擔負比其他水體更為基本的功能:潔淨。看天池土壤中的細菌有助於將水中的硝酸鹽轉化成氮氣,這些鹽類來自於一般用於草地的肥料,細菌將其轉化成氮氣,釋放到大氣中,減少對環境的危害。這批去硝化細菌denitrifying bacteria讓看天池成了當地含水層的小型淨水廠,能夠在融雪、雨水和充滿污染物的洪水進入地下水層之前,加以過濾和淨化。看天池是高效的小型天然濾水中心,要是它們遭到破壞或完全消失,結果可能導致泛濫、供水減少、水源受到污染以及野生動物的棲息地喪失或減少。看天池的存在與否、面積大小還有池中的生物都會影響到其在大自然中的功能,有些看天池依舊是良好的棲地,有些則日趨式微,不再擔負相同的功能。在評估這些看天池的出現、面積和池中生物時,不免讓人反思,何以深度這麼淺、依季節來來去去又難以捉摸的自然景觀,竟然具有這樣的關鍵作用。

然而,地方政府很少​​有經費聘請環境顧問來進行這樣的狀態評估。大型濕地向來是基於聯邦法規來管理,看天池則是由地方政府和區域規劃部門來負責,但他們往往對看天池的存在和狀態一無所知。在紐約州,只有面積超過十二點四英畝(約五萬平方公尺)的濕地,而且當中棲息的生物在州政府制定的瀕危或受脅物種名單上,或是位於阿迪朗達克州立公園Adirondack State Park內,才會受到法規的保護。佔地小又是臨時存在的看天池基本上大多不受法律規範保護,相關的管理規範,就如同其自身一樣,虛無飄渺、毫無防備可言。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麥克.克萊門斯Michael W. Klemens和一九九七年成立的大都會保育聯盟Metropolitan Conservation Alliance、達奇斯郡的康乃爾合作推廣組織Cornell Cooperative Extension of Dutchess County以及卡里生態系研究所Cary Institute of Ecosystem Studies聯合起來推動一項計劃,監測達奇斯郡的看天池。身兼兩棲爬蟲類學家又是研究和政策保育學者,克萊門斯在推動這項工作時所抱持的信念很簡單,他要與當地社群聯手合作,傳播科學研究和知識,透過這樣的途徑,制定出土地利用規劃政策。第一次和他接觸,是透過電話聯絡的,他形容自己「對揭發真相這檔事有興趣,」他告訴我,從一九八○年代以來,他就和種種研究計劃中的志工團體合作,「這是一種道德感召。我對促使人產生作為的動機很感興趣。這樣看來,我到底算是倫理學家、科學家還是倡導者呢?我從一名研究科學家開始,到現在成為一個視野較為寬廣的人。身為一個人,我該做什麼呢?我要如何利用我的知識來打造一個更好的世界?其他人是如何改變自己的人生方向?一直以來,我都在思考這些問題。」

克萊門斯企圖把科學研究納入地方土地使用決策,他的努力並不僅侷限於志工培訓而已,還要讓地方居民對於他們所居住的地方產生一份理所當然的歸屬感,靠著這些,再加上與地方鄰里和地主之間已經建立起的關係,都對其研究計劃的推展大有助益;這些關係通常能讓研究人員進入私人土地,進行研究調查。「將公民放在適當的位置上,可以創造出我們所需要的變化,」幾個月後,我們再次碰面時他這樣說道:「他們可以在社群中激起小小的漣漪。」

克萊門斯和他的工作人員選擇紅鉤鎮來進行看天池評估,乃是基於下列幾個原因:鎮委會表達了對調查的支持,而且有可能在進行未來的市鎮規劃時,納入這些資訊。紅鉤鎮是巴德學院Bard College所在地,環境運動在那裡深植人心,可提供為數不少的志工。在我們這組擔任志工協調的安,就是在巴德學院擔任開發經理和藝術教育協調員。其他的同伴還有喬伊絲.托馬塞利Joyce Tomaselli,她過去在IBM擔任業務發展和行銷經理,在二○○九年經濟衰退時丟了飯碗,她的鄰居雷.曼塞爾Ray Mansell也一同前來。計畫人員將紅鉤鎮分為四個象限,我們分配到的是東南區內的三個樣點。但才在第一個樣點,也就是法拉萊夫山玫瑰農場的調查站就遇到了問題。上星期過來調查的志工一直找不到此處的看天池,我們的狀況也好不到哪裡去。我們手上有一張列印出來的空拍圖,上頭以紅色剖面線標示出看天池的推測位置,沿著一處新建的蘋果園的邊緣,我們一路往南方走去,企圖尋找池子的蹤跡。但是我們只發現一團團的草叢、一大片灌木叢以及一排松樹。

不過,現在沒有一樣東西看似適得其所、符合常規的。二○一○年春天,哈德遜河谷充滿不可預知的事態,在這個月初才創下三十幾度的高溫,但沒過多久,氣溫又再度下滑,在這個月剩餘的最後幾天,清晨的氣溫降至零度以下,然而午後又會有一個多小時的時間,讓人覺得像是八月天。今天已經下過雨,早些時候還挺涼爽的,但當我們四個人在「聚寶盆折扣飲料穀倉」的停車場碰面時,溫度在二十一度左右,感覺就像是一個夏日的午後。由於四月第一個星期的異常高溫,蘋果樹和桃樹提早開花,葉子比往年早兩個星期發芽。

雷發現一隻狐狸從灌木叢中掠過。我們試圖聆聽木蛙的鳴聲,但什麼蛙鳴也沒聽到。喬伊絲問雷是否有看到羊肚菌morel的身影。毒藤這時節才剛冒出來。她告訴我們,這兩者通常都是在同一時間出現。喬伊絲是我們當中能夠透過連結不同跡象來判定自然界動向的人,她精通物候學。就跟所有對自然史感興趣的人一樣,她知道當一件事發生時,另一件事也會跟著發生,而春天,正是這些事態的同時性變得最為明顯的時節。我們繼續往前走,經過果園,進入一叢才剛剛冒出葉子的藍莓灌木叢。過了一會兒,突然有翅膀拍打的聲響。「是加拿大雁,」喬伊絲兀自說道:「在牠的名字中是名詞Canada,不是形容詞Canadian喔!」她對鑑別物種的用字特別精確,這樣的特點讓她能夠勝任我們手上的任務。

五十幾歲的喬伊絲,在IBM服務了三十年,她待人處事的親和力呼應著她的信心和風度;她既能夠坦率地談論她在IBM的成功,也能夠坦承在經濟衰退的大環境中對未來職業生涯的焦慮。現在,她全力投身志工服務,能夠毫不費力地將她對全球市場工作的熱情轉移到地方機構的志工活動上。「現在,對失業的人來說,是個非常有趣的時刻,」她後來在我們碰面喝咖啡時這樣告訴我:「一方面,地方上有這樣的需求,另方面有可以提供幫助的人才庫。」

喬伊絲的舊名片上,詳列她所統整的專業領域:解決方案業務發展;行銷策略、計劃和實施;內容創建和執行;啟動、進入市場和渠道支持;熱情、知識領袖和合作夥伴。這些關乎能力和工作技能的語彙用字,似乎完全在樹林之外的地方才派得上用場,但顯然她將同樣的精力和一絲不苟的態度帶到水池和林地之間。喬伊絲可說是這一代正在加入志工群的美國人代表,他們有意願,也有這樣的彈性身段,能將一個領域所開發出來的知識和技能轉移到另一種生活型態中。正如她所言:「我喜歡學習,而且我知道我學得很好。我盡量做到有條不紊、一絲不苟,提供有效且架構良好的組織、有據可查而且標示清楚的資料。我會在截止期限前完成工作。我覺得有義務以相同的核心價值觀來從事志工工作。」她確實將這些原則投入在志工活動上,聽她描述其合作夥伴,聽起來他們也有一樣的價值觀。「這些科學家可能不容易合作,他們並不是培養員或採集者,」她就事論事地說道:「但是他們能夠實事求是地定義好計畫,還有一套方法學,確保計畫的範圍,凸顯出志工工作的重點。」

我們繼續穿越一片長著馬唐和蒲公英的田野,還有一小叢的紫羅蘭,試圖尋找水池的蹤跡,但除了一片片的草叢和果樹外,什麼也沒發現,最後我們終於明白我們正處於人類探險史上常有的一種狀態:企圖尋找一處根本不存在的地方。調查圖上的看天池有可能是錯的。通常,用於尋找看天池的地圖是根據遙測地理資訊系統所收集的實地數據,但今年尚未檢查過這個樣點。而且就算我們所用的空拍照片是在樹木枯萎而且水位高時所拍攝的,這些圖像可能還是很模糊,或是有誤導之嫌。相機是會騙人的,在這裡,樹冠之間的陰影和落差可能讓人誤判看天池的存在,事實上,那裡什麼也沒有;同樣地,真正的看天池可能因為尺寸過小,或是遭到樹冠遮蓋,而平白錯過。

在利用衛星圖像和空拍照片的研究中,有個術語叫做「地面實況」ground truth,指的是實際存在,而不僅是存在於像素之中,或是根據任何其他數據資訊系統所推斷的。地面實況的意思是「在現場」on location,那是真實的,是你的眼睛和耳朵告訴你的,而不是透過感應器所推測而得的。任何使用遙測方式所收集的數據資料,都需要與現場收集到的資訊做比對,這一點至關重要。

而我現在開始揣想,這份對地面實況的尋求,或者是某種非常相似的東西,是否就是我們日益企求的。也許其間的差別就跟像素和筆觸之間的差異,或是臉書的個人檔案所激發的想像和在晚餐時喝下一碗湯之後所發現的事實一般,這是兩種不同類型的資訊,一種是抽象的、經過選擇與過濾的,另一種則是根深蒂固地纏繞在物理事實之間,來自第一手的觀察,以及直接經驗。在最好的狀況下,這兩個世界的資訊相互呼應,彼此支持;不過有時它們相互否定,彼此蔑視。無論是電子影像的像素,還是社群網站的片段資訊,數位世界提供給我們它的真理。然而,我們要如何因應親眼所見的景象來調整這些資訊,這是一個需要思考和想像力的過程,需要一種想法、一種智慧,可能是我們過去從未演練過的一種巧妙的協調過程。現在,在這個春日的午後,我們四個人正面臨著這樣一個地面實況:我們所尋找的地方可能根本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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