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大為,陽明大學科技與社會研究所教授
院長、各位老師、各位同學還有各位家長,或者是前後屆的同學們,大家好。今天很榮幸在這個典禮上為大家進行一個畢業短講。因為我們畢業同學中比較多的人希望我來這裡講幾句話,我覺得很榮幸。既然如此,我就要講我想講的話。平常我不見得跟各位同學有比較多相處的機會,因此我想藉這個機會,把一些平常在課堂上不見得容易會講的話,藉著今天這個機會來講一下。剛才開始時,我們院長有提到我們人社院在陽明大學全校心目中變得更重要。我當然知道、也很高興看到陽明大學開始對人文社會有一些更強的需求,希望我們大家一起來幫忙。但是基本上陽明大學還是一個生醫為主的大學,而且很容易把陽明化約成陽明醫學大學。我過去的經驗是這樣的,因為我過去也處理過幾年的院務,聽到有不少老師常常說陽明大學是一所醫學大學,甚至奇怪為什我們叫「陽明大學」,而不叫「陽明醫學大學」。國外或中國大陸的學生來台灣讀書的時候,他們也知道陽明大學就是一所生醫為主的學府。所以,陽明大學在人文社會方面大家所知道的還不多。我們人社院是一個小院,所以在這個背景之下,除了老師們的努力之外,我們的畢業生、我們的研究生,如何在陽明大學這種生醫幾乎是一切的意義下,走出一條受人注意與重視的路,我覺得這是我對大家最主要的期待。
傅大為特聘教授,陽明大學人文與社會學院前院長
關於下面的內容,我想因為說今天有心哲所的同學在場,還有主要是STS所的同學,至於視文所因為沒有畢業生參與,我就不談視文所了。今天我想對這兩個所提出一點我自己的感想與建議,特別是研究生跟畢業生往後的發展方面。
首先在心哲所方面我就簡短的講述一下。我過去對心哲所與心哲所同學的印象是修課修得很多,而且修得很快,速度是要比我們STS所快的。另外,你們常常在報告時強調使用英文進行報告,presentation或者是導讀等等經常使用英文。而且我瞭解是過去洪所長在任的時候,常常鼓勵大家出國開會,再下一步就是鼓勵大家出國留學,我覺得這是心哲所在我們院裡面跟STS所不太一樣的地方。
另外我想剛才文方所長也提到,就是心哲所同學過去非常關心台灣的政治跟人權這方面的議題。而這個我也是覺得非常有意思,也覺得非常好。但是在這個背景之下,我能夠對心哲所提出什麼樣的贈言或建議呢?我想也許可以這麼講──我覺得心哲所的同學過去在某個程度上就是有一點「分裂」、或說知行未能合一吧。怎麼分裂呢?他們一方面在哲學、在課業上面,是非常專業的認知哲學、神經科學等等之類的意識哲學,這種非常高度科學研究細節或是高度哲學的東西,其實跟社會的關係相當少。可是另一方面,心哲所在課外的時候,同學卻很關心社會、很關心人權這方面的事情。然而,這兩者之間卻一直都沒有產生結合,我覺得有點遺憾。所以說心哲所,既然大家對於政治文化有這麼大的興趣,其實可以在你們的求學或往後的發展上,把如何將心智哲學與社會政治的議題做進一步的結合作為目標。比如說,心哲所的同學喜歡看意識哲學,但可是談到意識呢,有時候看你們的演講題目,我的感覺是高度(神經)科學細節、高度哲學化的。但是為何不研究一下台灣當代的政治意識,或是台灣當代的社會意識呢?這個主題如果從意識哲學的角度來講的話,我覺得會是一個相當有意思的發展。
此外,心哲所的發展方向如果可以跟STS所,就是科技與社會所能夠有進一步的、更多的交流,那我也是相當期待這一點。因為我們科技與社會所對於當代的科技與醫療都非常有興趣,那麼心哲所的同學對於認知科學到神經科學也都非常有興趣,彼此既然都對科學有興趣,其實可以做進一步的交流,從不同角度──從哲學、歷史跟社會的角度來做交流。以上這部份是我簡單地對心哲所學生畢業後可能的發展所給予的一點贈言。
下面我就開始講我自己服務的所──科技與社會所。在這方面,因為今天的畢業生很多,我也想講幾句話,算是一點贈言。陽明STS所跟心哲所一樣,是在2008年跟陽明的人社院同時成立,所以很快地,陽明STS所成立已經接近10年了,是台灣唯一研究STS專業的研究所。我們講一下今天台灣的STS學界有哪些與STS特別相關的機構或制度呢?我們看到的大概有STS學會,然後我們現在有兩本以STS為主的學術期刊,一個是《科技、醫療與社會》,另一個是英文國際期刊EASTS (East Asian Science, Technology and Society)。然後我們在幾所大學裡設有科技醫療研究中心,像成大等,我們現在學會的會長就是在那邊任職。然後我們自己則有STS所。當然我們還有一些其他像社會所、歷史所、哲學所,位在其他學校,他們裡面有些學者也對於STS相當有興趣。但是我的問題就在這裡,那就是說如果我們大家都對STS有承諾,在STS研究所裡面從事研究所教育,我們畢業的這些研究生在這麼多人裡面有什麼特色?有沒有一些比較獨立的、特別的STS論點?我覺得這個也許是大家可以經常問自己的問題,或是進行一些反省。比方說人在清華讀歷史系、台大讀社會系,他們也對STS有一堆看法,如果碰到你們,你們會怎麼說明STS呢?所以在這個問題上,我感到是我們做為台灣唯一的STS專業的研究所可以經常思考,而且可以自我勉勵的一件事情。
接下來我想進一步地說一下最近幾年來我在台灣STS學界的一些觀察,而這些觀察或許可以當作是給同學的一些贈言或建議。我覺得台灣STS學界近年來有兩種STS的潮流,你也可以說……說真的我反而覺得是STS的「偏流」,但是這兩股潮流的確存在。其中第一種,我感覺是過度的哲學化,說是一種「本體論的轉向」──本體論這個、本體論那個、多重這個、多重那個、半實體或虛擬實體等等之類,我想它的抽象哲學程度在某個層次上已經超越心哲所的層次,甚至有時候發展成為一種「要解構當代一切基本範疇」的意志,例如說包含自然、社會、科學、知識、行動、利益等等之類的,全部都要解構,然後要創造一種全新的、類似「第一哲學」(First philosophy)的哲學,這是我的印象。我是哲學PhD,我是讀哲學的,我認得出骨子裡是一股哲學熱的潮流。所以在這個意義上,我感覺存在著這樣的一種潮流。但是,各位STS的同學不是讀哲學的,我們STS主要所教的東西也不是哲學,我們再怎麼有興趣,也只是隨著各種新奇的哲學理論潮流下起舞而已。所以大家可以想想看,怎麼來面對或是自我衡量──在這種潮流,或是有時候我感覺它是偏流──的情況下應該如何自處。
第二種潮流我覺得是一種有點過度社會運動化的潮流。它在某個程度上是一種強調「批判當代科技運動的轉向」。前面第一個是本體論的轉向,而第二個則是一種批判當代科技運動的轉向,它常常是以STS是否能夠貢獻於科技批判運動作為一切STS最終價值的衡量。但是我覺得有時候這樣的一個潮流現象、這樣的一個情況,許多人沒有顧及到一些STS獨立於批判社會運動的觀點,比方說分析科技爭議運動時,我們必須要注意到在這個爭議上的公平性跟對稱性。所以我想在這個問題上,當然現在台灣大部分的科技批判社會運動我原則上都贊成,而且在過去也投入了不少實作來支持。但是問題是說,我們現在作為STS的研究生跟畢業生,我們能夠表達出些什麼獨立而有啟發性的看法,而非只是重複著批判當代科技運動的一些基本觀點而已?我們能夠做些什麼樣基於我們所學的貢獻?我覺得這個是大家也可以一直來思考的。
所以,我們如何能保持STS這個專業本身的立場跟特色,而不流於過度的第一哲學化或是社會運動化呢?我們如何能夠對科技的重要細節,乃至它與社會或歷史的關係做出更好的連結呢?我想最重要的是經驗研究,要提出一種反省科技的獨立新觀點,而不是社會潮流走到哪裡,我們就跟到哪裡。這個是我對大家最主要的一個期待。當然最後,我們也要求得對科技政策或科技爭議,乃至於科技爭議運動做出貢獻。當然我們對這些社會事項仍然是要提出貢獻,但就是要有一個基本立場。
105學年度陽明大學科技與社會研究所畢業生合照
我想剩下的時間我就來講一講,這個可能對於我們的畢業生關係更為密切一點。現在的小標題是:台灣當代年輕人尋求人文社會知識的熱情有多少?
首先我想有一些家長們、親友們在這邊,我覺得你們畢業生的勇氣可嘉,特別是當初決定來讀STS所,或是讀心哲所、讀哲學。為什麼呢?因為據我過去的了解,其實很多家長不太曉得你們這個STS、心智哲學是啥乜物件、是什麼東西,為什麼要花那麼多時間在這個研究所裡面?以後出來能夠找什麼事做?這些問題我都同意。就像我當年要讀哲學,我也要從我父母親家裡開始爭執、開始爭取。我想各位勇氣可嘉,一定都是經歷了爭執的過程,然後才得到家人的諒解,讓他們覺得說你們的選擇是有點意義的。那麼現在問題來了,三年畢業以後,你們下一步要該怎麼辦呢?我是1978年那個時候出國留學,在國外待了大概八年半吧!我所在的那個時代(我在STS所也算是年紀比較大的),那個時代就是1960到1970年代,是台灣研究生出國留學潮最盛的一個時代。那麼現在大家也知道,我們台灣的研究生現在出國的風潮大為降低,很多人覺得出國幹嘛?甚至說出國回來後能不能保證我有一個教職,如果沒有的話,那我為什麼要出國?但是像這樣子的看法,好像把我們研究所或出國留學,看作一個職業訓練班,如果你不能保證我有一個職業,為什麼我要進入你們的訓練班?
但是,今天我反而是想跟大家提一個Proposal。我知道大家畢業後有很多可能的路徑,例如想吸取一些社會經驗,或是回到原來的工作崗位,甚至是吸取一些科技經驗,因為我們有一些同學過去沒有接觸過科技,然後畢業之後特別去做一些跟科技有關的工作,甚至是籌措經費等等之類的,為了以後可能的出國規劃。所以我今天就是要跟大家提出一個Proposal──這就是我希望各位能夠認真考慮以後出國留學。在某個程度上,我們可以向心哲所學習,心哲所出國的同學相當多,甚至也有回來台灣已經在教書的所友。我想STS所的同學,在努力、聰明、才智各方面絕對不輸於心哲所。當然可能同學會回說,少子化的潮流來了對不對?以後台灣的高等教育會逐漸的減縮,開出來教職會越來越少。當然我也不能夠只講理想的話,說你們出國留學不要管回來找不找得到事做,專心完成吸引自己的研究才是最重要的。像我當年在紐約讀哲學學位的時候,也注意到這一點,所以除了讀哲學要準備拿學位之外,我還在哥大那邊修了二十幾個電腦的學分,為了就是我這個哲學學位萬一回台灣找不到工作,或是上了黑名單,我還可以改用電腦程式設計的專長來找工作。
之前有一些謠言說,未來十年在台灣幾乎都找不到教職,當然特別是指社會學方面的教職。可是不只是社會學會有這樣的說法。我的感覺是,台灣的少子化潮流,比較不會牽涉到台灣的研究機構,比如說中央研究院、國衛院等,或者是其他一些相關機構如大圖書館、博物館等。所以台灣的少子化潮流對於台灣很多的學術發展,特別是研究機構方面,其實影響不見得就很大,甚至是對於研究所的影響也不見得一定很大,只要我們把它放寬說每開一門課,我們修課同學的下限能夠少一點,或是說每開一門課,學校所接受的修課同學下限也能夠少一點,這樣就不會是大問題。在這裡特別要注意的是說,台灣過去的社會是理工生醫的領域過度膨脹,人文社會其實沒有太大的擴張。膨脹太厲害的結果就是,到現在只要經濟一變差,人才就很容易飽和,而很容易飽和的是理工生醫領域的,而不見得是人文社會領域。我要跟大家說,就人文社會領域而言,全世界在過去一百年來從來就沒有說是非常容易找事做的,但是也從來沒有說找不到事做的(想想我的師祖輩們在經濟大恐慌時代是如何找得到事的)。而且我特別想要講的是,台灣的未來有太多人文跟社會方面的問題、有太多因為工業與科技快速發展而留下的社會難解問題,它們都需要解決,所以我們絕對是需要有相當多的人文跟社會的專業人才來研究、解決這些問題。
最後我可以如此說。我知道大家聽說最近幾年來有一些年輕人下鄉的運動,有些年輕人自己種稻米自己吃的這種「食農運動」,這些我覺得都很好。但是其實你們也應該認真考慮一下,台灣是不是也可以有一種「新出國運動」、「新留學運動」?我覺得這個也很重要。為什麼叫做「新」呢?因為這個新的出國留學跟我們六、七零年代那種出國留學潮很不一樣。在過去的時代,像我自己的在政治上的啟蒙、知識上的啟蒙,其實很多都是在國外才開始的。因為我所生長的時代是台灣所謂的威權時代,我在台灣能夠知道的東西相當少。台灣那個時候的人文社會學界除了幾個權威大師之外,說良心話,一般平均的水平也不是很高。可是現在時代不一樣,現在時代大部分的同學你們的政治跟知識的啟蒙在台灣基本上已經完成了,而且你們的老師們、你們的同學們的知識程度跟水平我的感覺是要比二、三十年前要來的高。所以在這個狀況下,你們如果出國,你們知道你們要什麼東西,你們會非常精準地去尋找一些你們需要的東西,而且不會只是跟國外的潮流順著跑。潮流往哪裡流,東亞留學生就往哪裡跑。
我曾經有個夢想,我在1986年回台灣教書,在我們那個年代,也就是六、七零年代很多年輕人都是出國的,而我在的清華更是如此。我回國的時候曾經夢想說,三十年以後等到我快要退休的時候,大家是不是可以在國內讀博士班就可以了?不用辛苦出國留學。我在國外讀書的時候,很羨慕許多美國人,美國大學的內外大多都是美國人哪!美國人在美國讀研究所方便很多,像是母語溝通、論文書寫什麼的,不像我們要遠渡重洋到很遠的地方去留學。如果我們的程度、我們台灣的學術跟社會問題的解決能力已經達到某一個水平,大家就可以不太需要出國,像很多日本的大學生他們不見得會出國,法國的大學生他們也不見得會出國。我曾夢想台灣在我快要退休,也就是最近這個時候,就已經可以不太需要出國留學了。
但是,可惜我的感覺是錯的,夢想並沒有成真,並沒有那麼好、沒有那麼快。一個社會的發展、一個國家學術跟知識的發展,像美國跟歐洲花了這麼久的時間才慢慢建立起來,台灣不是那麼容易可以趕上的。當然我們的基礎、我們的條件已經要比過去好上很多了,但是大家,我想我們不能夠自滿,我們與歐美的差距其實還差不少。所以在這層意義上,如何建構新的出國留學觀點跟想法,我覺得相當重要,而且就回國之後可能的教職、進入各方面的研究機構,我覺得問題也不大,機遇並不會比過去差多少。我不是講理工生醫,我是講人文社會領域。所以這是我最後給大家的一點Proposal,希望不會帶給畢業同學新的壓力(笑),參考參考就好!因為我聽了很多同學說不想出國的理由,我每次都只能個別反駁,沒有機會跟這麼多的同學、老師跟家長一起分享。我想這就是我今天全部的短講內容。謝謝各位、謝謝大家。
陽明大學科技與社會研究所師生合照
*本文已經傅大為特聘教授確認
0 意見: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