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13日

未來學對技術的裝飾與警示:淺談紀錄片《人類未來方程式》

BY YMSTS IN No comments

 作者:劉旭鈞(長庚大學醫學系四年級)



The Future of Work and Death film poster (2016)圖片出處

一、前言

「未來學」已是多年來的熱門話題,亦有學院成立「未來學研究所」,而《人類未來方程式》(The Future of Work and Death)就是一部與未來學密切相關的紀錄片。該片從技術發展的角度分別切入工作與死亡的可能未來,訪談生物學家、「未來學家(futurist)」1】、跨人類主義者(transhumanist2】、生命倫理學家、人類學家3】與企業經營者。這顯示出本片的視野與參考對象,甚至是立場:作為一部以技術發展為前提的紀錄片,其關懷不在於描繪某特定技術的遠大前程,而是關注科技與社會之間的關係與衝擊,並盡可能「兩造並陳」。


兩造,是何兩造?洪靖在對本片的評論〈樂觀或悲觀看待科技?導讀《人類未來方程式》〉4】中指出,科技樂觀主義(techno-optimism)與科技悲觀主義(techno-pessimism)是人類在面對技術對社會之影響時的態度。洪靖博士從技術哲學的角度出發,爬梳人類歷史上對技術的幾種立場,並指出本紀錄片採取如何不同的態度。洪靖認為本片並未在悲觀與樂觀間選邊站,既不美化技術,也不對之過度警戒,而是對科技與技術之關係,採取「共伴(co-accompaniment)」態度:不要預做決斷,也不能撒手不管。


對稱且謹慎的敘述方式,確實讓本紀錄片得以容納不同面向、立場的說法,使觀影者得以在未來學對技術的裝飾與警示間,摸索思索技術、應對未來的可能方案。然而,本片的主題與關懷範圍,未必全然如此對稱;此外,本片的部分預設也可能使之略過一些應被追問的議題。以下將先討論本片的二項主題,「工作」與「死亡」,以釐清本片的論點與閾限。

二、工作:經驗的對照

本片從製造業、醫療產業、金融業的自動化與機械化,談工作如何可能被取代。這些取代與技術發展基本上都難以反駁。對照個人在二年級「初步見識醫院」課程時,曾聽精神部主任談到:「你以為醫生工作不會取代?什麼病人比較想要有人情味,只有外科醫師那些工匠才會被達文西手臂取代。可是沒有喔,調查做出來大家還是比較想要被機器看。我們內科醫師也會被取代。」三年級時,解剖學課程中的病理科醫師演講,則提到醫院如何使用資訊技術判讀病理切片,但同時強調醫師不會被取代。


基本上,本片訪談者提到的上述三個行業中,醫療產業大概是最多人認為「難被機器取代」的工作,或者只會被部分取代。然而,醫療現場的焦慮,似乎部分呼應本片的說法。當然,上述的學習經驗只呈現醫學界的部分觀點,也有許多報導與研究再三指出「患者較偏好醫師而非AI」。5】


本片接下來談到的工作危機,基本上只走一條路:失業。藉由探討失業,以及失業背後的其他更多提問,本片完成關於工作的探問。這大概可以分成三個部分:(一)指出必定有轉換期,但轉換期中間的事情似乎有很多風險;(二)工作到底是否真有必要?;(三)轉換期不是中性的,可能涉及到政治的重新分配。


在談(一)轉換期時,他們指出現在有大量大數據分析的職缺(20萬個),且工作的「型態轉變」可能是從原本現在的工作轉移到「對機器進行編碼/寫程式」的型態。這件事情相當真切,在台灣也是如此:聯成、巨匠、台大、資策會及其他多所院校皆開設工程師訓練班,教導如何寫程式,報名人數增幅極大6】。此類課程的興盛呼應著就業市場的需求。這意味著,本無資訊科學背景者,在進修程式語言後,可能成功找到前端工程師的工作。我們確實身處轉換期中。這不是任何人可以說「好,現在開始」才開始的事情,也絕非說出那句「開始」才會真正開始。邊界是模糊的。


當然,許多受訪者都意識到了問題——轉換期間,終有大量的人要失業。他們也指責另一群受訪者——許多自稱「未來學者」、「跨人類主義者」——只會裝飾出未來的美好圖像,卻刻意迴避人類的基本需求,以及如此轉換將帶來的龐大代價。而未來學者則會提出「新盧德主義分子(Neo-Luddites)」7】作為回擊。這是一種普遍、科技至上主義者的論調,我們應該不會太陌生,因為英國的技術官僚C. P. Snow在提出「兩種文化」時,就罵人文學者是「盧德主義分子」。8】


在談到(二)工作之必要性時,我認為未來學家並未被駁倒。無論是援引馬派思想或是直搗「生命意義」,基本上都還是可以讓觀眾接受並支持「少了某些工作,我們可以探問人類的真義」的論點。然而,重點其實還是在(三):政治手段與重新分配。受訪者之一、任教於卡內基美隆大學與哈佛大學的Vivek Wadhwa甚至說:「我懷疑那些人有沒有靈魂,他們是否有人性價值?我擔心極富的人不與人接觸,缺乏人性。」無論這樣的語言是否公允,我們應該都還是會同意,以現行的政治經濟體制,想要走向後人類或全自動,都必然是一場災難與惡夢。受訪者紛紛以美國為例,Martin Ford則指出「美國一半的人口都很保守,不太認為市場真的需要控制」。以第一世界為中心的全球,必須重新分配資源,但至少從美國的觀點而言,這一切就有極大困難。


我認為本片在「工作」的討論,成功並陳兩造,並也非常誠實地呈現自動化技術取代人類工作的必然未來及其弊端。片中,本段落以顯示「貧富差距」的數據作為小結。這不只是呼籲政治改革以應對未來,更是以此討論為窗口,提醒觀眾當代當下的政經體制造成的實際問題。未來的問題,關乎今日。

三、死亡:斷裂的接面(interface)

本片在討論「死亡」時,呈現手法就出現了斷裂。或者,是討論議題並沒有辦法緊密接合。不過,當跨人類主義者以「腦機接面」討論意識的存續,其生命/死亡觀本就充滿斷裂。這似乎難以避免,畢竟接面(interface)本身不就意味著斷裂嗎?


什麼是接面?「我們不取『介面』而改用『接面』,希望回歸較偏向『不連續』的原始用法:『接面』就是物質與物質或介材與介材交接所形成的表面或接觸面。」9】廖朝陽在援引各種說法來談他的接面概念時,指出是兩種不同的介材,彼此交互作用、試圖平衡,當然也可能爆炸。而本片在談死亡的時候,也正充滿各組「兩種介材」之間的對立。例如:肉體與機器、被重視的病與不被重視的老化。


本片在「死亡」這段的探討方式是「接面」的。會讓人發現其接面,就是因為接不起來:本片首先探討「延長壽命」的可能,接著跳出去討論機器化的人類意識,最後卻又突然跳回來談到「延長壽命或不死可能造成的資源問題」,且談論此問題的方法明顯是回到具有肉身(embodied)的延長生命。這是斷裂的。因為如果採取前者的方案,後者不會發生——當我們看到IstvanScott在訪談中一下被節錄「上傳到電腦的意識」一下又在談「拿證照才能生多於一個小孩」,是很奇怪的事。這樣的斷裂,究竟意味著什麼?跨人類主義者對於生命與死亡的想像,可能是混亂的,他們對於未來社會面貌的想像,也因此有了漏洞。


接面也存在於「上傳」這件事情本身。當人的意識透過被機器保存而得到永生時,永生的是機器裡的意識,不是具身的人。甚至,這樣的上傳其實是一個人格的讓渡,把人格從腦讓渡到數據身上,這具有本體上的不同。N. Katherine Hayles曾透過文獻爬梳,指出後人類的種種思潮建基在對於訊息的去身化(disembodiment)與去情境化,然而訊息才不會這樣自然地流動。10】本片固然戮力呈現「跨人類主義者」的種種立場及其反方說法,但是卻沒有去問什麼是人類,什麼是「跨人類」——彷彿跨到數據是一種不證自明的現象,彷彿跨人類是不說自明的理論。並且,似乎也沒人想要討論被數據化的人類意識,如何可能實踐民主(如投票)的行動,更遑論如何避免中心化的數據處理方式可能帶來的極權統治。


本片毫無疑問著眼於大問題。但是,有一些更基本但重要的問題只是輕輕帶過:例如,醫療化(medicalization)與失控的正常。技術哲學家Ciano Aydin曾批評跨人類主義者在無視處境與脈絡的情況下,草率界定出「正常」與「增能」的概念11】;「正常」在STS及相關學門中,也是一個被挑戰的概念:曾經,就連女性的更年期也被當成「不正常」的病態現象來處理,須廣泛施以荷爾蒙替代療法(HRT),但隨著其乳癌與失智症之風險在2002年以後被廣泛討論,北美停經學會(NAMS)開始支持其他草藥療法的試驗,人們也逐漸將其歸為老化的一部分。12】而在本片中,老化現象被視為病態,或者醫療應該解決的問題,而其動員的大量論述及其反對者都在本段落中失蹤,只剩下跨人類主義者如Istvan「不支持延長生命是種犯罪⋯⋯就是在支持殺人」的宣稱。

四、西方,太西方的?

本片以美國的技術與政治經濟現況為討論出發點,並強調應該由第一世界進行改革,以解決現在的問題,以因應(如果現在不改變則)可能更加不平等的未來。片中援引的種種案例、攻防、體制,全部都是西方的。然而,在地世界(local world)的生活真的足以被西方的模式描述、規範嗎?


西方框架下的「平等」,如果放到本片著眼的烏干達,則會變成將西方(改革後)的體制與物質強加在這個非洲的國家上。然而,非洲有繁多的部落,有自己的信仰。西方規範的影響在二十世紀的後殖民反思中已經清楚呈現,種種醫療人類學的研究也呈現出現代世界之不現代。當西方的跨人類主義者或未來學者們自居為未來的救世主時,可能還是要看看殖民史。誠如本片中採訪的英國作家Will Self所言,這些討論未來的思考基本上都是後啟蒙的(post-Enlightenment),而帝國主義中暗含的「啟蒙」也已造成當今的難題。


本片的製作者可能同樣沒有意識到此事,只將烏干達及其居民13】作為「不平等」的受害者,卻忽略一件事:就算將第一世界的資源貫注其上、平等分配,世界依舊不會依照西方人想的方式轉動,烏干達人的受苦也不會因此而解決,因為「資源分配」這種去歷史化的觀點,無法分毫說明文化與歷史、殖民與帝國主義,在烏干達的糾纏。

五、結語

透過本紀錄片,我們可以看見部分未來學家、跨人類主義者如何以種種願景裝飾著技術複合體的未來,也能看見另一群人疾呼示警。本紀錄片提醒觀影者思索改革的必要,也指出由技術引致的工作與死亡之未來處境,將直接質問人類的本質。我們固然要與技術「共伴」,但是「共好」的願景,則有比本紀錄片主軸更深沉而複雜的面向。穿過未來學對技術的裝飾與警示,我們必須重新思索,在技術成為前提的時代裡,究竟何謂「共」與「好」。



1】本片中擁有此頭銜者甚多,如Gray ScottMartin FordPeter Cochrane⋯⋯等。


2】本片訪談的Riva Melissa-TezZoltan Istvan皆是跨人類主義倡議的重要人物。見https://www.kurzweilai.net/transhuman-strategies


3】片中的人類學家是Joanna Cook。相較於本片眾多的未來學家,人類學家對種種問題的著眼點,顯得相當不同。Cook任職於倫敦大學學院。她的研究主題與東亞的宗教相關,是一名醫療人類學家。見:https://www.ucl.ac.uk/anthropology/people/joanna-cook 


4】洪靖,〈樂觀或悲觀看待科技?導讀《人類未來方程式》〉,Giloo影音,Aug 20, 2019。取自:https://giloo.ist/readings/420af5e5-100d-44ff-ac2f-e004b70ce582 


5】相關研究與報導極多,僅舉例:Carolyn Ritter, Patients Are Resistant to Medical AI and Prefer Human Medial Providers, New Studies Finds. New York University, Sep 10, 2019. From: https://www.nyu.edu/about/news-publications/news/2019/september/patients-are-resistant-to-medical-ai-and-prefer-human-medical-pr.html 


6】蔣曜予,〈為何大家擠破頭也要學PythonC++?程式語言有什麼重要?〉,數位時代,Feb 19, 2020。取自:https://www.bnext.com.tw/article/56455/ntu-cool


7】十九世紀初的英格蘭,工業革命與自動化機械使大量工人失業。以盧德(N. Ludd)為首的工人群體主張此新技術將奪走更多工作,故砸毀工廠裡的新進紡織機,阻撓新式科技的引進。此後「盧德主義」、「新盧德主義」便經常被用來指涉反對技術革新的行動與思維。


8】C. P. Snow,《兩種文化》,林志成、劉藍玉譯(台北:貓頭鷹,1953/2020),頁77STS學界對Snow的觀點頗有批評,如David Edgerton認為Snow的觀點始於一種「自由派的軍國主義」,扭曲英國的技術史。傅大為則認為「兩種文化」的談法忽視科學本就浸潤在人文社會世界中;在1990年代「科學論戰」與震撼文化研究學界的「Sokal事件」後,傅大為則呼籲科學與人文要超越這種框架。詳見:(1David Edgerton,〈反歷史的C. P. Snow〉,傅大為、雷祥麟、吳嘉苓《科技渴望社會》,頁118。(2)傅大為,〈兩種文化的迷惑與終結——從Science Studies觀點看「索可事件」、「科學戰爭」〉,頁14


9】廖朝陽,〈接面(Interface)〉,史書美、梅家玲、廖朝陽、陳東升編《台灣理論關鍵詞》(台北:群學,2019),頁219-220


10】Hayles在指出此事的同時,也讓梅西會議(Macy Conferences)中的議程助理Janet Freed出場,對比出會議中掌權的男性與處理眾多會議資訊的女性,於「訊息的(去)實體化」可能有極不同的感知與想像。作為女性,Janet Freed謄錄訊息、以身勞動,「知道信息絕不會去實體化,訊息也不會自行流動」。詳見:Nancy Katherine Hayles,《後人類時代:虛擬身體的多重想像和建構》,賴淑芳、李偉柏譯(台北:時報,1999/2018),頁151


11】Ciano Aydin. Extimate Technology: Self-Formation in a Technological World (Routledge, 2021), p. 187.


12】Margaret Lock and Vinh-Kim Nguyen, An Anthropology of biomedicine (Wiley, 2018), pp. 46-47.


13】本片在引述烏干達醫師Nicholas Kamara的說法時,提到當地還在使用前抗生素時期的方法來治療滴蟲病,因為「沒人發明新藥」。這可能是翻譯或表達問題,因為滴蟲病是相當容易治療的寄生蟲症,有定型的治療方式,也是使用抗生素。當這位醫生提到「前抗生素時期」時,基本上就意味著他知道有抗生素時期的治療方法。問題應該不在藥物是否被「發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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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劉旭鈞,2000年生,台北人,現為長庚大學醫學系四年級生,平時練習各式寫作。本篇評論改寫自2021年全國夏季學院之「技術哲學導論」課程作業;感謝授課老師洪靖對本文的建議與指導,以及「STS多重奏」主編劉湘蓉對本文的編輯、建議與審閱,惟文責由作者自負。本文經作者同意同步刊載於STS多重奏以及個人Medium


審稿:STS多重奏編輯 劉湘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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