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10日

複調視野下的催眠術──《精神的複調》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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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黃克武(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特聘研究員)

本書封面,聯經出版提供


  催眠已有數千年歷史,在埃及、希臘、中國與一些古代文明都有跡可尋,然而現代催眠術則始於18世紀的奧地利人梅斯梅爾(Franz Anton Mesmer),至19世紀末經由日本傳入中國。催眠術的吸引力在於它可以親眼目睹,卻又不可盡知,屬於所謂「不可思議」(源於佛教語彙)的現象。它與心理治療、氣功、靈魂學、前世回溯等都有關係,也有催眠師將此一技藝以「幻術」的姿態用在娛樂表演而引起轟動。一般人認為它出於腦波作用、潛意識(或無意識)、變態或暗示的心理現象等等。無論如何,直至今日催眠術仍充滿了神祕色彩。

十多年前我到日本京都訪問,在圖書館中無意中讀到一柳廣孝的《催眠術の日本近代》一書,又接觸到井上圓了的妖怪學、日本心靈協會的雜誌及大量關於明治時代心靈研究與催眠術的書籍。我當時就覺得應該有一本書處理近代中國歷史上的催眠術。後來我開始探索此一領域,撰寫了嚴復與上海靈學會,以及近代中國有關科學、宗教與迷信之論爭等主題的文章;也曾關注革命黨人陶成章在1905年「因中國人迷信最深,乃約陳大齊在東京學習催眠術」,藉催眠為革命之手段;國學大師錢穆年輕時曾與友人朱懷天以函授方式修習此術,認為催眠與傳統之「靜坐」類似。然而我並沒有深入了解這方面的問題。

20171月初王文基教授邀請我參加他在陽明大學科技與社會研究所張邦彥先生的一篇碩士論文研究計畫的口試。張先生有醫學的專業訓練之背景,又對人文與歷史很感興趣,其論文主題即為近代中國催眠術的歷史,我對此一計畫頗為讚賞。一年半之後,20186月,張邦彥先生順利完成碩士論文並通過口試。這一篇碩士論文即為本書之雛形。我還記得2018720日邦彥將最後修訂過的論文送到我在中研院近史所的辦公室,我問了他對以後的生涯規劃,建議他將論文再作修改之後投稿聯經出版公司。我又把聯經出版公司負責學術出版的沙主編的電子郵件信箱給他,寫了一段推薦的話:「張邦彥先生是我參與口試的一位學生,他有關近代中國催眠術的書稿修改自陽明大學科技與社會研究所的碩士論文(指導老師王文基教授)。我覺得此一書稿不但主題有趣,而且內容充實,又符合學術規範,是一本值得出版的好書。希望貴公司能予以考量」。我很高興在一年多後此一書稿通過審查而即將問世。

我在台灣幾所大學任教有十多年了,曾擔任博士碩士論文的指導教授,也考過可能大約有近百篇的學位論文。我認為邦彥的論文是少數選題佳、內容紮實、思慮周密的一篇佳作,所以考試結束之後我即建議他修改出版。

這一本書從一個全球史的觀點考察催眠術由西方經日本傳入中國的知識流動,以及催眠術在中國社會所發生的各種變化。作者的主旨在將近代中國催眠術放在中西、古今交織的歷史脈絡之中來觀察其多元之意涵。本書的書名為「精神的複調:近代中國的催眠術與大眾科學」。我覺得「複調」二字最能彰顯全書之旨趣。以往的中國近代史的書籍,無論是政治史、思想史或文化史多強調以菁英階層為中心,追求現代民主、科學與救國之主旋律。本書則嘗試呈現另一圖景。催眠術一方面為主旋律所排斥、壓抑的異端、邪說,另一方面又因處於社會下層與學科的邊緣地帶,是一種或是迎合或是背離主旋律的「大眾科學」。
 
「大眾科學」是一個頗啟人疑竇的觀念。何以催眠術既是「大眾」的,又可以稱為科學呢?這主要是因為催眠術的施行者多為體制外的催眠師與自學者,而非學院內的專業人士。再者,催眠術與心理學、醫學、靈學、超心理學等「科學的學科」又有密切的關係。大眾科學一詞即因應此一狀況而出現。

本書所環繞著以大眾科學為中心的「複調」其實有好幾層的意義。第一層含義是科學實踐之複調,即是上述菁英、專家與學院的科學研究與業餘、常民等大眾科學實踐的複合交織。這兩者之間的界線是游移浮動又相互界定,既有區隔、又相重疊。菁英階層對催眠術等怪異現象頗感興趣。中研院物理所的王唯工與臺大前校長李嗣涔有關「特異功能」的研究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不過他們的研究滋生了許多爭議。李嗣涔有關手指識字的研究發現:受試者觸摸到佛道相關的字詞,會看見亮光或宗教圖像。據此,他們提出「信息場」的物理學假設,並宣稱「這個實驗已為傳統佛教的世界觀開始建立科學的基礎,也為『信息場』研究領域開啟了一嶄新的研究方向」。然而此一宣稱並不為學界所普遍認可,專業與大眾之間的鴻溝難以跨越。與此同時舞台上的催眠術或特異功能之表演其真偽仍撲朔迷離。

第二是地理的複調。以往催眠術的歷史多處理西方催眠術,而忽略或排斥它在其他地區的發展。這是長期以來西方科學史研究強調中心而忽略「邊陲」的偏見。本書則以東亞地區的歷史為焦點,研究日本、韓國、台灣、中國大陸等地的知識轉譯,以及本土文化因素與外來因素之交織。從中心與邊陲之互動、傳統與現代之互釋展現多重面貌。

第三是身體的複調。催眠術的風行也涉及身體觀的變化。在傳統中國身體觀有陰陽五行與氣的身體觀,也有下層社會宗教實踐的通靈身體觀,如扶乩現象,或義和團的「自我催眠」等。近代以後,大約在19世紀末葉,隨著電學、磁學、以太觀念的輸入,而有電磁化身體觀的導入,部分士人(如譚嗣同)從傳教士得知這些觀點,又將之與張載、王夫之的「氣」的觀念結合在一起。催眠術的流行得力於此一新的身體觀。另一方面,催眠術也與臨床的身體治療相結合。科學家探究催眠術的用途,研究催眠術在疼痛、分娩、安寧照護、戒菸等身體健康問題上的應用。不過大多數的研究都「受限於病患樣本數,未有定於一尊的結論」。

第四是精神的複調。催眠術多被歸為心理與精神上的研究(即「精神科學」),也涉及心理治療與靈學研究。在這方面以往的心理研究主要關注理性的層面,然而有許多心理現象是理性所無法解釋的。很多人會認為在理性壓抑之下或超越理性範圍之外,有一個廣闊的未知領域。人類的憂懼何來?力量何自?為什麼會有扶乩現象?這與神佛或前世來生有何關連?催眠術正針對這些問題,嘗試提出一套「俗世」與「科學」的解釋。

第五是科學的複調。處於學科邊緣地帶的催眠術顯示科學邊界的模糊性。人們所面臨的世界除了科學所處理的實證的世界之外,仍有許多未知的領域,包括神祕現象與生死問題、今生與來世等,這也象徵著人類具有一個難以為現代科學所完全「馴服」的徬徨心靈。在近代中國,科學作為一知識範疇,一直是多元、模糊且游移的,並與哲學、宗教和迷信等相互界定。有關催眠術的爭議深化人們對科學、宗教、哲學、迷信等議題的討論。

上述五個層面的複調是作者嘗試透過催眠術所展示的近代中國。歷史的複雜性當然不只於此,然而邦彥這一本書卻展示了與主旋律並存的多彩繽紛的催眠世界。我認為這一本書揭露了一部分催眠術的面紗,又引導我們再進一步思索沉吟,去探討更為廣闊而未知的世界。我相信許多讀者會和我一樣在捧讀之下立刻覺得愛不釋手。

 

本文由聯經出版授權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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