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0月23日

《醫藥幽靈》(2022) |科技與社會學(STS)如何使我看見隱而不顯的幽靈?

BY YMSTS No comments

作者:邱立軒(國立陽明交通大學碩士班)

 本文參考自《《醫藥幽靈:大藥廠如何干預醫療知識的生產、傳播與消費》

引言:STS研究嘗試提醒人們的,是我們從來都不應將科學擺放於廟堂之高,相信其有內在的、不可被懷疑的自洽性;而是應當嘗試理解,在看似客觀中立的科學知識之中,社會文化與政治經濟等因素如何發揮(有時是極大的)作用。也因此,本書或許就像是給了我們一副有著「陰陽眼」功能的眼鏡,讓我們能有機會看見那些隱而不顯的幽靈。

Sismondo, Sergio,王業翰等譯(2022)。《醫藥幽靈:大藥廠如何干預醫療知識的生產、傳播與消費》。新竹:國立陽明交通大學出版社。

閱讀這本書時,我想起一個關於我自己以及STS的小故事。我自大二的時候認識了科技與社會研究這個學科,在興趣驅使之下日漸浸潤其中,也嘗試和一些朋友分享這個領域對科學知識發展的種種思索。我向他們描述了Latour如何和科學家們一起工作,進而揭開科學知識的黑盒子;SchafferShapin如何通過對歷史的回顧,揭開波以耳與霍布斯在科學與政治領域的交鋒;Winner如何從番茄採收機與橋樑的案例中說明技術物的政治性……[1]總之,一切我認為能引人入勝的故事。

而往往在我說完這些之後,坐在我對面的聽眾臉上浮現的不是我所期望的驚喜,而是大大的疑惑:

「可是,你們為甚麼要去質疑科學家做的事情啊?」

「科學或許有被社會影響的屬性阿,可是它不還是蠻客觀、蠻有用的嗎?」

「就算這樣,我們也不能不用手機、不看醫生吧?」

一次又一次,屢試不爽。而我想,面對這種對學科「重要性」與「必要性」的質疑,以及對科學客觀性的維護,希斯蒙都(Sergio Sismondo)在這本《醫藥幽靈》中,通過細緻的田野與分析,做出一種有力的回應。

Image by Martin Lopez from https://www.pexels.com/zh-tw/photo/954585/

《醫藥幽靈》一書關注的是醫藥知識的政治經濟學,是那些富可敵國的大藥廠,如何通過其在整個科學生產界與醫療現場中盤根錯節卻隱而不見的「幽靈管理」,將上至科學期刊上受到千次引用的文章,下至診間中每天開出數十份的藥物膠囊都納入其「裝配行銷」的一環,為其商業利益服務。

    在作者所欲揭露的「無形之手」中,作為關鍵的一環是藥廠中的「發表規劃」部門。該部門在科學事實的生產與行銷手法的應用之間執行「創造性調解」,亦即設法生產出符合藥廠利益的科學知識,並將其大量投入市場。具體而言,他們和受託學術機構合作,影響藥物臨床實驗的結果,並購買那些數據;他們找尋論文的撰稿人,使其通過上述的實驗結果書寫出符合科學標準的論文;這些論文又由他們屬意的作者掛名,投稿到一流的的國際期刊之上,成為萬眾景仰的「新知識」。也因此,《自然》(Nature)和《刺胳針》(Lancet)等知名期刊上由一流大學教授書寫的論文,甚至很可能沒有被我們認為的「作者」閱讀過,甚至作者在書中指出,有關專利藥品的論文中,可能有近四成都來自發表規劃團隊合作的「幽靈寫手」之手。

Image by Artem Podrez from https://www.pexels.com/zh-tw/photo/5726835/
    
 而在發表之外還遠遠不夠。藥廠尋找並培訓關鍵意見領袖,讓這些代表著醫界一流權威的學者/醫者,在無數的演講之中將「正確的科學知識」傳播給更多的醫生;他們派出業務,深入到每個醫療機構的現場,為醫療從業人員帶去溫暖的午餐與問候、讓藥品櫃中充滿他們最新生產的試用品;他們攏絡病友權益團體,透過後者讓不那麼有效的藥物看似充滿希望,甚至進行倡議,影響政府監管機構的判斷。漸漸地,他們得以讓第一線的醫療人員習於使用他們提供的「腳本」來開藥,也讓病人的服藥配合度盡可能提高。在這個幽靈管理的過程中,每個人都相信自己有足夠的能動性,讓自己的意志與判斷來決定是否開藥/服藥,然而在作者的筆下,就連這種能動性都是在藥廠管理之下被賦予與控制的。

 然而,這裡出現了一個有趣的矛盾。儘管作者在整本書中批判藥廠通過幽靈管理對產業進行的操弄,然而,他也不得不承認,這些由幽靈寫手寫下的論文,大多包含的是高品質的、能通過層層檢驗的科學知識。甚至,像發表規劃師這樣的人物,往往認為自己的工作便是從唯利是圖的行銷部門手中,保護科學生產的標準與價值。更有甚者,在裝配行銷中涉及的絕大多數行動者,大都對自己的獨立性與能動性充滿信心,認為自己是為了維護科學的正確而做出選擇,即使在其中有收取藥廠的好處也只是因為自己付出勞力而應得的報酬。

 在此,科學的道德與效益發生了衝突。要嘗試理解這個矛盾,我們或許可以效法作者利用「對稱原則」來思考。對稱原則是科學知識社會學(SSK)中強綱領的核心方法之一,[2]意指我們必須使用相似的原因概念去說明被我們認為是真實與虛假的兩種信念。在本書中,作者藉此指出「好」科學與「壞」科學都受到其背後的商業利益所影響,因此作者投身對幽靈管理的研究,將隱而不見的利益關係展現在我們眼前。而作為延伸,我認為要理解這個矛盾,應當將該原則延伸到裝配行銷過程中被召集的各個行動者之中。例如,一個接受某種藥物的醫師,與不接受該藥物的醫師(儘管在本書作者的筆下似乎不可能有這樣的角色,這亦是本書在描寫上較為缺乏的部分),也都可能是被類似的科學信念(包含誠信的道德,以及科學所應該要有的功能)所影響。也因此我們或許還需要細究整個網路中不同行動者與科學價值之間的互動關係,以及該價值如何形塑他們的行為,才能更好的接近這個作者因採取政治經濟學視角而認為並非核心,卻實際上可能牽動整個科學知識基本價值的矛盾本身。

 Image by Steve Buissinne from Pixabay

當然,有關整個幽靈管理模式所帶來的問題,並非只是科學知識生產的誠信道德論辯等科學哲學問題。這樣以商業利益為尊的結構,必然將造成權力的不平等,進而損害弱勢者,亦即病人的權益。作者指出,儘管藥廠創造的大部分都是品質良好的科學成果,這些成果仍然幽靈管理會造成「發表偏誤」,即一些特定的藥物將獲得異常高的曝光機率,使其成為醫師開藥腳本中的寵兒。而對許多藥物而言,當其使用族群擴大,其不良副作用的產生機率也就越大,進而導致病患的權益被傷害。甚至,由於我們的身體觀大幅受到疾病觀的影響,在某些特定藥物與其可治療的疾病因為藥廠的裝配行銷而現身的當下,我們對自己身體健康的想像也將徹底改變。

最後,回到本文最初,那些並不熟悉STS領域工作內容的人們的疑惑中。沒錯,如他們所說,科學確實有其強大的效力,大幅的形塑了我們今日社會生活的樣貌。然而,希斯蒙都在這本書中展示了,就算是看似再嚴謹不過的科學成果,其生產與傳播的背後仍然可能有著像藥廠這樣難以被看見卻充滿影響力的霸權在操弄。他嘗試提醒我們的,對我而言亦是STS研究嘗試提醒人們的,是我們從來都不應將科學擺放於廟堂之高,相信其有內在的、不可被懷疑的自洽性;而是應當嘗試理解,在看似客觀中立的科學知識之中,社會文化與政治經濟等因素如何發揮(有時是極大的)作用。也因此,本書或許就像是給了我們一副有著「陰陽眼」功能的眼鏡,讓我們能有機會看見那些隱而不顯的幽靈。醫藥巨頭與其裝配出的網絡或許生產出了品質良好的科學知識,但那終究是他們想要的知識,永遠保持著為特定利益服務的傾向與可能。而只有當看見了,我們才有可能以一個個體的姿態,思考該如何在巨觀的、看似難以撼動的結構體系之下,盡可能保有並發揮自身的能動性、釐清並保障資訊、維持獨立的思考,乃至由下而上集結聲音與力量,發起對霸權行動者的反抗。


作者簡介:
邱立軒,來自桃園但熱愛台北。學習路上在人文社會與自然科學之間反覆橫跳,STS是志業也是救贖。研究興趣關注多元另類的精神醫療、身心靈技術以及心理學的知識建構。

 


[1] 此處借引的STS經典依序為:
Latour, Bruno2004)。 <給我一個實驗室,我將舉起全世界>。雷祥麟譯,載於吳嘉苓、傅大為與雷祥麟主編,《科技渴望社會》。台北市:群學,頁219-263
Winner, Langdon2004)。 <技術物有政治性嗎?>。方俊育、林崇熙譯,載於吳嘉苓、傅大為與雷祥麟主編,《科技渴望社會》。台北市:群學,頁123-150
Shapin, Steven & Simon Schaffer,蔡佩君譯(2006)。《利維坦與空氣泵浦:霍布斯、波以耳與實驗生活》。台北:行人。
[2] 關於強綱領可見:Bloor, David. (1976). Knowledge and Social Imagery.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0 意見: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