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邱立軒(國立陽明交通大學碩士班)
※ 本文參考自《《醫藥幽靈:大藥廠如何干預醫療知識的生產、傳播與消費》
引言:STS研究嘗試提醒人們的,是我們從來都不應將科學擺放於廟堂之高,相信其有內在的、不可被懷疑的自洽性;而是應當嘗試理解,在看似客觀中立的科學知識之中,社會文化與政治經濟等因素如何發揮(有時是極大的)作用。也因此,本書或許就像是給了我們一副有著「陰陽眼」功能的眼鏡,讓我們能有機會看見那些隱而不顯的幽靈。
閱讀這本書時,我想起一個關於我自己以及STS的小故事。我自大二的時候認識了科技與社會研究這個學科,在興趣驅使之下日漸浸潤其中,也嘗試和一些朋友分享這個領域對科學知識發展的種種思索。我向他們描述了Latour如何和科學家們一起工作,進而揭開科學知識的黑盒子;Schaffer和Shapin如何通過對歷史的回顧,揭開波以耳與霍布斯在科學與政治領域的交鋒;Winner如何從番茄採收機與橋樑的案例中說明技術物的政治性……,[1]總之,一切我認為能引人入勝的故事。
而往往在我說完這些之後,坐在我對面的聽眾臉上浮現的不是我所期望的驚喜,而是大大的疑惑:
「可是,你們為甚麼要去質疑科學家做的事情啊?」
「科學或許有被社會影響的屬性阿,可是它不還是蠻客觀、蠻有用的嗎?」
「就算這樣,我們也不能不用手機、不看醫生吧?」
一次又一次,屢試不爽。而我想,面對這種對學科「重要性」與「必要性」的質疑,以及對科學客觀性的維護,希斯蒙都(Sergio Sismondo)在這本《醫藥幽靈》中,通過細緻的田野與分析,做出一種有力的回應。
《醫藥幽靈》一書關注的是醫藥知識的政治經濟學,是那些富可敵國的大藥廠,如何通過其在整個科學生產界與醫療現場中盤根錯節卻隱而不見的「幽靈管理」,將上至科學期刊上受到千次引用的文章,下至診間中每天開出數十份的藥物膠囊都納入其「裝配行銷」的一環,為其商業利益服務。
在作者所欲揭露的「無形之手」中,作為關鍵的一環是藥廠中的「發表規劃」部門。該部門在科學事實的生產與行銷手法的應用之間執行「創造性調解」,亦即設法生產出符合藥廠利益的科學知識,並將其大量投入市場。具體而言,他們和受託學術機構合作,影響藥物臨床實驗的結果,並購買那些數據;他們找尋論文的撰稿人,使其通過上述的實驗結果書寫出符合科學標準的論文;這些論文又由他們屬意的作者掛名,投稿到一流的的國際期刊之上,成為萬眾景仰的「新知識」。也因此,《自然》(Nature)和《刺胳針》(Lancet)等知名期刊上由一流大學教授書寫的論文,甚至很可能沒有被我們認為的「作者」閱讀過,甚至作者在書中指出,有關專利藥品的論文中,可能有近四成都來自發表規劃團隊合作的「幽靈寫手」之手。
當然,有關整個幽靈管理模式所帶來的問題,並非只是科學知識生產的誠信道德論辯等科學哲學問題。這樣以商業利益為尊的結構,必然將造成權力的不平等,進而損害弱勢者,亦即病人的權益。作者指出,儘管藥廠創造的大部分都是品質良好的科學成果,這些成果仍然幽靈管理會造成「發表偏誤」,即一些特定的藥物將獲得異常高的曝光機率,使其成為醫師開藥腳本中的寵兒。而對許多藥物而言,當其使用族群擴大,其不良副作用的產生機率也就越大,進而導致病患的權益被傷害。甚至,由於我們的身體觀大幅受到疾病觀的影響,在某些特定藥物與其可治療的疾病因為藥廠的裝配行銷而現身的當下,我們對自己身體健康的想像也將徹底改變。
最後,回到本文最初,那些並不熟悉STS領域工作內容的人們的疑惑中。沒錯,如他們所說,科學確實有其強大的效力,大幅的形塑了我們今日社會生活的樣貌。然而,希斯蒙都在這本書中展示了,就算是看似再嚴謹不過的科學成果,其生產與傳播的背後仍然可能有著像藥廠這樣難以被看見卻充滿影響力的霸權在操弄。他嘗試提醒我們的,對我而言亦是STS研究嘗試提醒人們的,是我們從來都不應將科學擺放於廟堂之高,相信其有內在的、不可被懷疑的自洽性;而是應當嘗試理解,在看似客觀中立的科學知識之中,社會文化與政治經濟等因素如何發揮(有時是極大的)作用。也因此,本書或許就像是給了我們一副有著「陰陽眼」功能的眼鏡,讓我們能有機會看見那些隱而不顯的幽靈。醫藥巨頭與其裝配出的網絡或許生產出了品質良好的科學知識,但那終究是他們想要的知識,永遠保持著為特定利益服務的傾向與可能。而只有當看見了,我們才有可能以一個個體的姿態,思考該如何在巨觀的、看似難以撼動的結構體系之下,盡可能保有並發揮自身的能動性、釐清並保障資訊、維持獨立的思考,乃至由下而上集結聲音與力量,發起對霸權行動者的反抗。
作者簡介:
邱立軒,來自桃園但熱愛台北。學習路上在人文社會與自然科學之間反覆橫跳,STS是志業也是救贖。研究興趣關注多元另類的精神醫療、身心靈技術以及心理學的知識建構。
Latour, Bruno(2004)。 <給我一個實驗室,我將舉起全世界>。雷祥麟譯,載於吳嘉苓、傅大為與雷祥麟主編,《科技渴望社會》。台北市:群學,頁219-263
[2] 關於強綱領可見:Bloor, David. (1976). Knowledge and Social Imagery.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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