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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9月1日

那些人、那些年、那些事:《尋找尊嚴:關於販毒、種族、貧窮與暴力的民族誌》作者訪談筆記

作者:陳嘉新(國立陽明交通大學科技與社會研究所副教授兼所長)

本文引用自《尋找尊嚴:關於販毒、種族、貧窮與暴力的民族誌》之〈【作者訪談筆記】那些人、那些年、那些事〉一章。

《尋找尊嚴》是菲利普.布古瓦在一九九六年出版的民族誌,於二○○三年再版。這本民族誌的田野在紐約市的東哈林區,波多黎各移民群居的地區,埃巴里歐。菲利普是我的老師,當我二○○四年就讀研究所的時候,他在加州大學舊金山分校已經任教多年。彼時他正在撰寫另一本民族誌,以舊金山灣區使用藥物的遊民為對象,述說他們在日常生活中被主流體制排擠與折磨下的友誼與求生之道。這本書日後以《自以為是的毒鬼》為名,由加州大學出版社出版,與《尋找尊嚴》一樣獲得廣大迴響。我還記得我第一次跟他會面,他充滿好奇地問我:「你為什麼對用藥者有興趣?台灣有很嚴重的藥物問題嗎?」

那時我的英語只容許我結結巴巴地描述我之前臨床工作中看到的用藥者百態。在我出國之前,台灣的用藥者問題還集中在兩種主要藥物:海洛因與安非他命。我和他會面之前已經讀過《尋找尊嚴》,所以我跟他解釋台灣與美國藥物使用形態的不同。

菲利普一邊聆聽,一邊不住地晃動著身體。忽然,他像是想到什麼,熱切地跟我說:「你知道現在舊金山正積極推動針頭交換、減害政策。台灣有這種東西嗎?」減害?我搖搖頭。就我當時所知,減害計畫在北美主要牽涉的是交換或發放乾淨針具,以減少藥物使用者感染血液傳染病的風險。在加拿大某些城市,減害政策還包括推廣安全注射室,讓有經驗的人員監督注射藥物的行為,避免藥物過量或者預期之外的副作用。不過,台灣買針頭並不像美國管制這麼嚴格,所以我當時還真不知道台灣有什麼必要推行減害。「沒有,我們對針具沒有那麼嚴格的管制。」我回答。

他好像有點失望,不過還是跟我說:「總之你可以看看這邊怎麼做減害。Pete 你認識吧?」我點點頭。Pete是我的系上學長,從事藥物研究多年,就在這段談話之前幾天,我才聽了他的話去第六街某間即將結束營業的書店,撿撿便宜買本書。當我從繁榮的市場街轉到第六街,步伐卻不禁遲疑了起來。儘管距離人潮往來的街角才不過幾百公尺,第六街的行人卻少了,多了的是跌坐街角、衣衫襤褸的遊民,地上散落著紙屑、酒瓶跟髒汙痕跡。這邊還是看得到市場街的霓虹燈,第六街的商店招牌卻有許多汙損破敗。我不禁提高警覺,雙手插到口袋裡,抓緊了錢包。

我後來才知道這正是美國城市常見的隔離現象:好區與壞區比鄰共存,卻不相往來。東哈林區距離菲利普父母居住的上東區並不遠,但是經濟條件與周遭環境卻是天南地北;舊金山的市場街鄰近觀光景點,也是交通要道,但附近的牛柳區跟市場街南入夜後卻常常是藥物使用的熱點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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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尊嚴:關於販毒、種族、貧窮與暴力的民族誌》

我跟菲利普提到《尋找尊嚴》的中譯版要出版了,他很高興,因此我們安排了視訊聚會,聊聊這本書的內容以及書中人物後來的境遇。以下是對談的部分摘錄,夾雜了一些我的補充解釋。

這本書的田野大概完成在一九九○年代初期,根據他的說法,進行田野研究的那段時間是紐約市「近五十年來最恐怖的時期」:毒品問題猖獗、人身安全沒有保障。這樣的紐約市為後來競選市長、並於一九九三年選上的朱利安尼鋪好了一個「向犯罪宣戰」的舞台,他以破窗理論為基礎,雷厲風行地剷除大小犯罪,並因此獲得美名。

然而,在菲利普開始田野的一九八○年代末,東哈林的波多黎各區還是個有趣的地方,至少在白天是這樣。他目睹了毒品進入社區,鄰居開始一個個體重減輕、大聲吵架,甚至爭強鬥狠、槍聲四起。但是在白天,大家表面上還是友善相待,「雖然他可能會撬進你車子裡面,但是至少不會當著你的面這麼做。」菲利普靦腆地笑著說。三十年後回頭來看,他也訝異當年紐約市的混亂居然是這麼脫出常軌。

我提到在第二版的後記裡面,他補充了二○○○年前後回田野追蹤調查的感想,其中一點是美國的經濟改善很大程度地影響了書中角色的發展。由此我跟菲利普討論到他原本的主張,也就是以政治經濟來理解社會邊緣化、貧窮與成癮的論述。我這麼問有其理論背景,在這本書的導論也有提到,一九六○年代,奧斯卡.路易士的貧窮文化(culture of poverty)概念相當盛行,影響了當時美國社會對於貧窮的看法。儘管路易士在貧窮文化的討論中提到這是底層族群因應結構位置所產生的特殊價值與生活方式,但他的這套貧窮文化概念強調某些破壞性價值與行為會在世代間傳遞,使得貧窮者以及少數族裔(或更慘、更貧窮的少數族裔)在美國社會蒙受了許多道德譴責,而對於路易士較少討論到社會邊緣與貧窮背後的歷史成因、政經權力結構等問題,菲利普深不以為然。他在《尋找尊嚴》這本書裡面描述販賣快克的地下經濟,並對比於當時社會的經濟情況,不過我相信令更多讀者感覺印象深刻的,是他對於街頭社群的描寫,那些糾結著種族、階級、性別因素的艱難處境。

就長期的發展來說,整體經濟情況變好,的確改善了書中角色的生活。但是菲利普提到,另一個深遠影響他們近況的因素,是針對殘疾或年老者提供現金補助的補助性安全收入(supplementary security income,以下簡稱SSI)計畫,這是社會安全網的一環。首先是書中主角普里莫,在整體經濟改善之後,他謀得了幾份有薪工作,有一陣子碰上了好老闆,還可以在老闆擁有的出租物產裡當個工友,負責修繕事務,工作範圍遍及東哈林跟南布朗克斯一帶;但是在困頓之際,他也曾經被診斷思覺失調症。雖然無法得知普里莫到底是使用快克導致的精神症狀,還是真的有病,但他終究以此身分取得SSI的補助。不過因為他還需要支付不同女友所生小孩的扶養費,所以進得了自己口袋的收入其實非常微薄。普里莫的小孩現在長大了,其中一個曾試著開設波多黎各風味的餐館,他也過去幫忙,不過餐館生意不好,最後還是收了。多年來,普里莫在好幾個州之間搬遷,最終還是考量到紐約市的福利政策較為優渥而選擇回到這個城市,但卻又藥癮復發而重操舊業賣起藥來。跟八、九○年代不同的是,現在已經不作興面對面的買賣,而多是到府專送的服務。復發、戒藥,這大抵還是普里莫最近的樣貌:掙扎著在邊緣生活。菲利普這麼總結這個小他八歲的多年好友:「一個貼心甜美的人——有禮貌、講話大聲,但你可以說他非常有尊嚴。」菲利普很欣慰的是,普里莫的孩子們沒有一個吸食毒品,儘管他們沒有飛黃騰達的事業,但都做著有尊嚴的勞動工作。有一位還從軍去了伊拉克。

書中的凱薩幾年前過世了,死因是藥物過量。這幾年菲利普如果回去紐約市,還是會到東哈林待上一、兩晚,跟一些老朋友碰面,現在較為相熟的反而是普里莫的一個表妹/姊,雖然在《尋找尊嚴》中她並不是個主要角色。

整體來說,東哈林區過去三十年的市容隨著不同族群進駐而產生巨大的轉變。在一九八○年代以波多黎各裔為主的地區加入了不少墨西哥移民,這些移民勤勤懇懇地紮下一個又一個據點。原本社區內還有些韓國移民獨力開設的商店,後來也聘用這些墨西哥移民,等到店主年老,這些店家也就轉給墨西哥夥計經營。類似的變化也發生在菲利普目前居住的洛杉磯社區:第一代日本移民辛苦開店,養大了下一代,店主年老退休之際就把店家轉給墨西哥雇員繼續經營。整體來說,這是許多美國都市更新的一種方式。

我們聊了人物的生老病死、聊了地景的滄桑變化,我們還聊了人類學家與研究參與者的長年情誼。菲利普幾年前在臉書上放了一個公眾募資網站GoFundMe的連結。那個連結是幫普里莫募款,做一套假牙。因為長期用藥加上衛生習慣不好,普里莫當時牙齒都掉得差不多了,這使他在求職與社交上非常自卑,菲利普得知後就發動了這個活動。我問起這件事,他很高興地說那次募款提早達標而且金額超出想像,結果普里莫做了兩套假牙,一直好好地保存著。多年來,他不定時地聯絡菲利普,如果有一段時間持續沒有收到音訊,菲利普也會擔心:普里莫是不是狀況不好,所以沒面子跟他聯絡。儘管相識多年,如何保有對方眼中自己的尊嚴,仍然是這些出身街頭者的永恆顧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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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也聊了另一個書裡的主題:藥物。《尋找尊嚴》的主角藥物是快克,這是把古柯鹼加上小蘇打粉製備的化合物形式。在一九八○年代後期,也就是這本民族誌的田野期間,這是紐約市最盛行的非法興奮藥物。菲利普第二本民族誌《自以為是的毒鬼》是以舊金山地區的白人遊民藥癮者為對象,主要的用藥則是海洛因。《自以為是的毒鬼》出版已經超過十年,菲利普也從紐約、舊金山、費城一路移動,落腳在洛杉磯,他現在又關切哪些藥物問題呢?

「合成藥物吧!」現在美國最大的非法藥物問題就是合成性藥物,包括這幾年過量致死人數快速增加、掀起軒然大波的吩坦尼(fentanyl)。這是一種合成的鴉片類止痛麻醉藥,產地不是罌粟田而是化學實驗室。吩坦尼雖有其醫療正當用途,但是目前經由非法途徑引入美國的吩坦尼卻造成嚴重的健康危機。不管是混用或者單獨使用,吩坦尼短效且強力的特質使得使用者更難戒除,不得不循環在戒斷、尋藥、用藥、沉醉的過程中。菲利普目前關注的另一種物質希拉淨(xylazine)讓這個藥物問題更棘手。希拉淨是其他動物(如馬)所使用的鎮定劑,由於半生期較長,因此被拿來與吩坦尼混用,套句街頭上的話,希拉淨這個藥物「給了腿」,讓藥性可以走更久。使用者因此得以保持比較長的時間不會陷入戒斷的痛苦,可以從事其他與找藥無關的活動。

然而,希拉淨混搭使用也加重了藥物過量致死的可能,而且與鴉片類的藥物不同,它沒有辦法以急診常備的鴉片類藥物過量解藥納洛酮(naloxone)來解救,因為希拉淨並不是鴉片類藥物。另外,這類製品若以靜脈注射攝入體內,也常在注射者身上引起難以治療的膿瘍與表皮感染。

我想到台灣的成癮藥物濫用流行,從我二○○五年開始藥物研究起到現在,也換了好幾波的流行藥物。當年我研究減害政策,針對的是台灣使用靜脈注射海洛因的族群,幾年後發現,這個海洛因族群人數逐年縮減與衰老,新的使用者偏好愷他命(K他命)這類的娛樂藥物。隨著查緝行動趨嚴,愷他命價格上漲,然後又開始流行咖啡包這類混搭多重合成藥物。十幾年間儘管趨勢上上下下,甲基安非他命的使用卻未曾大幅減少,如今更成為「藥愛」(chemsex)界的流行用品。成癮藥物的浪頭一個打過一個,既有在地分布差異,也有全球傳播移動。菲利普在《尋找尊嚴》開卷處說他本來要研究該地區的地下經濟活動,沒想到卻進入販藥的世界。我說實際上這個研究結果可能恰好達成了他的起心動念,因為成癮藥物正是一個頑強的地下經濟。成癮藥物發展與管制史的主調便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不管政府如何打壓,藥物的生產與使用從不見衰退。一個世代又一個世代的人依舊在街頭、在家裡,以身試藥,用自己的身體當成不知參雜何物的化學物質生體實驗。有些人得到愉悅,有些人得到傷害,但沒有人是贏家。

因為沒有人是贏家,菲利普跟許多人道開放派的藥物研究者一樣,開始思索如何在這個局面中減少傷害。減害(harm reduction)便成為他們推動社會改革的概念之一。減害本來是成癮藥物管理的三大原則之一。在減少傷害之外,另外兩個原則是減少供給與減少需求。這三個原則並沒有先後順序,而應該同時並進。但是減少傷害這個原則與做法,卻常常被當成是減少供給(例如藉由查緝藥品走私與管理藥品原料來減少非法藥物的供給)與減少需求(例如提供藥酒癮治療戒除癮頭與避免青少年開始藥物使用的教育嘗試)之餘的「不得已」措施。菲利普在訪談後寄給我一篇他與同事合寫並刊載於美國《時代》雜誌的文章,文中提到:「在利潤豐厚的美國非法藥物市場,只要有需求,就總是會生出供給的。吩坦尼留下的教訓,就是藉由加強警戒查緝來限制有害合成物質的嘗試代價龐大,且幾乎總是失敗。」他們提出的解方則有點挑戰既有想像:「一個非常有希望的做法是提供全面性的藥物檢測服務。」意思是「藥物使用者可以拿著他們的藥品去減害診所,做個快速檢測,十分鐘後就可以拿到完整的成分清單」【註1】

這個做法的激進之處在於翻轉了成癮藥物使用者的形象,由遮遮掩掩的地下使用「準罪犯」,轉而成為正大光明的、有「知的權利」的消費者。雖然我不覺得美國會大幅度地採用這種做法(台灣就更別提了),但是的確在美國已經有少數單位開始嘗試這種服務。儘管美國還是常被菲利普慣稱的清教徒意識形態綁架而無法更務實地處理成癮問題,但是少數進步分子的想像與努力還是使得某些成癮減害措施變得(局部性)可能。例如前述的安全注射室,儘管這在美國仍不是被正式允許的做法,但就目前地下化的安全注射室所累積的數據資料來看,這個做法的確提供用藥者更安全、預後更好的健康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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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談最後,我請菲利普為中文譯本的讀者說一些話。他很好奇台灣讀者看過中譯本之後,會發現哪些美國情境跟台灣很像、哪些則相去甚遠。他說:「我這個研究從一九八五做到一九九二年。儘管現在美國社會使用的藥物、牽涉的幫派問題等等已經大不相同,街角那個藥物場景的動態樣貌卻依然熟悉。」另外,他鄭重其事地聲明:他對於美國總被描繪成理想的狀態非常憂心,因為美國在許多地方都不是值得效法的對象,例如「預防照護做得真是不好」,或者是把藥物使用當成是某種道德之罪大加譴責,甚至大量監禁的風氣,都很有問題。

這一席話讓我回到十多年前的課堂,當時我們師生閱讀著關於貧窮與藥物的民族誌,討論這些作品描述的社會樣貌、理論意涵、實踐可能。我希望這本《尋找尊嚴》能夠召喚更多讀者進入我曾經體驗過的那個知性與感性都同樣澎湃衝擊的討論空間,讓更多人反思毒品文化、社會邊緣,乃至於社會不平等的議題,激發更多討論,創造更多改變未來的行動。

【註1】這篇文章的題目是「Xylazine, a Dangerous Veterinary Tranquilizer, Is Showing Us the Future of the Overdose Crisis」,連結參見:https://time.com/6164652/xylazine-overdose-crisis/.



本文由左岸文化授權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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