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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3月2日

如何看待失敗的技術創新?「失敗博物館」展覽評論

作者:劉湘蓉(陽明交通大學科技與社會研究所碩二)


失敗博物館的出入口(劉湘蓉拍攝)

  2017年瑞典臨床心理學家Samuel West以「展覽失敗」為名,在瑞典赫爾辛堡成立「失敗博物館」(Museum of Failure),專門展示世界各地失敗的產品及服務。希望人們更重視失敗的風險,並能更有建設性地看待「創新—失敗」之間的二元關係,無需避諱討論失敗。應是廣受好評,短短幾年的時間,失敗博物館已在瑞典、美國、中國、法國等地巡迴9次,於2021年末到台北展示。

  失敗博物館之所以引起我的興趣,主要是展示內容關於失敗的「非人」創新;從抽象無形的語言、網路、數位軟體,到具體有形的醫療器材、建築、船舶、汽車、飛機等,都是展示項目之一。其次,則是想滿足我的好奇心:失敗博物館如何定義和詮釋這些非人的「失敗」?


創新奠基於失敗經驗

  最開始的展覽概念說明文字已能初步回答我的疑問:

創新失敗的原因很多,可能是不良的設計、糟糕的領導能力、忽視消費者的反饋、缺少測試、粗糙的行銷策略、反應太慢,或甚至有時候創新失敗只是因為運氣不好。所有失敗的共同點是它們背後都有一個故事——我們可以從中學習的故事。

在失敗博物館裡,具有創新精神但最後失敗的展品都有其發人深省的意義,有待人們挖掘這些關於創新與失敗的故事,再將這些失敗經驗轉化為下一次創新與進步的開始,如是循環。

  起初觀看展品,最先吸引我的是說明文字右邊附上的4個評分數字,由上而下依序為「創新」、「設計」、「成就」及「失敗指數」。展方並未說明這些數字的判斷標準從何而來,只對失敗有較為明確的定義:「與預期或期望的結果有所偏差」。綜合策展理念及對於失敗的詮釋,每件展品皆呈現有趣且可能因人而異的評分結果。例如1990年代末出產的Motorola Iridium手機,在創新和失敗指數獲得8,設計與成就則分別為2和1。此款手機的創新和失敗的理由,被歸因為開發費時且所費不貲的衛星基礎設施,因此錯失推出發行的較好時機;手機的笨重且無法於室內或都會城市中使用,則拉低了設計和成就的分數。

  透過Motorola的案例,我大概能理解創新和設計的評分判準;創新相對於當時既有設計或發展,設計則來自使用的操作便利性。成就和失敗指數則是較為曖昧的部分。多數展品的成就落在1至3,但不一定表示失敗指數的高低。例如銷售量數百萬的Apple筆電蝶式鍵盤被評為成就1、失敗指數7;用來緩解孕吐、盛行於1950、1960年代的藥物沙利竇邁(Thalidomide),即使在40多個國家販售使用後導致數千名畸形兒的出生,沙利竇邁也被評為成就1、失敗指數8。第三個例子是獲得成就6及失敗指數5的Segaway電動平衡車。以市場販售或使用普及程度而言,Apple筆電的蝶式鍵盤與Segaway電動平衡車顯有不同,如何在「成就」項目出現5分的差距?

展品「沙利竇邁藥片」(劉湘蓉拍攝)

  這三個例子讓我開始思考:應怎麼理解創新帶來的成就和失敗?成就和失敗之間的關係為何?或許失敗博物館也意識到這樣的難題,故強調創新奠基於失敗經驗的累積,卻鮮少提到「成功」的創新。畢竟有諸多創新失敗的展品羅列於面前,人們很難認為創新即成功,或認為有所謂好或壞的創新。失敗博物館裡展品揭示的是創新有許多部分需要留意,像是創新模式(A與B結合、材質、外觀、技術設計的改良等)、理想/實際使用者及使用情境、市場價格及普及度等。另一面向為是否牽涉隱私或有安全的疑慮、以及在不同社會文化中的接受度等。

  創新失敗的原因有百百種,有些失敗卻可能絕無僅有,像是1887年波蘭醫生Ludwik Lejzer Zamenhof(1859–1917)發明了世界語(Esperanto),原本是希望以中立的全球通用語言消除政治及文化的隔閡。隨著歷史的演變,英語反而成為當代流行的全球通用語。有些創新失敗則具有承先啟後的創新潛力,端視人們如何解讀這些創新和失敗,才有機會以更合適的方式解決問題。


「非人」的失敗?STS與技術創新

  如前言所述,我感興趣的是失敗博物館裡「非人」的失敗。看展時我認為有許多地方值得以STS視角進一步反思,特別是關於技術創新的部分。以下分享我的兩個反思,藉此拋磚引玉。

  第一個反思來自科學知識社會學(sociology of scientific knowledge, SSK)愛丁堡學派強綱領(strong programme)四原則之一:對稱性(symmetry)【註1】,意指類似的歸因方式可以同時解釋真或假(true or false)的信念。若細緻地區分失敗博物館對創新失敗的原因歸納,可發現絕大多數是關於人,例如領導能力、消費者反饋、行銷策略、反應太慢、運氣不好等。其次是非人的設計不良、缺少測試和「生不逢時」。這些零零總總的原因和機緣,共同成就「與預期或期望的結果有所偏差」的失敗結果;好似也暗示若順利解決前述障礙,就能取得成功的創新。

  這讓我好奇有沒有可能透過失敗博物館的展示,推敲怎樣才算是「成功」的創新?這些失敗原因是否也可以解釋創新的成功?人或非人又會如何看待成功的創新?想到這,我發現解釋創新為何失敗比解釋成功來得容易許多,因為創新成功需要描繪人與非人的相關異質元素如何能同時運作,而解釋失敗可能只需要一個可能的原因,例如運氣不好。因此,在失敗博物館裡呈現的創新失敗,或許並不一定表示非人的失敗,而是人與非人沒能順利合作組成可運作的技術網絡——如果我是非人,我可能會這樣解讀創新失敗。

展品「Theranos驗血機」(劉湘蓉拍攝)

  第二個反思和我在失敗博物館裡感受到的線性思維有關:創新和失敗好像依循線性、進步式的發展模式。這讓我想到 David Edgerton 寫於1999年的文章〈從創新到使用〉(From Innovation to Use: Ten Eclectic Theses on the Historiography of Technology)【註2】。若從使用的時間長短或脈絡來看,失敗博物館裡的創新失敗,有些停止於產品停產、公司破產、災禍發生當下的時刻,像是Motorola Iridium手機、鐵達尼號。有些則持續被使用、持續失敗一段時間,甚至延續到2022年的此刻,像是前面提到的Apple筆電蝶式鍵盤、沙利竇邁等。在科技史的視角裡,這些失敗創新如何因為使用而持續存在於不同時空脈絡變得重要,也讓人能跳脫失敗博物館各種評分數字,以「使用」的觀點發現創新及創新失敗的不同體悟:失敗的創新仍可能被人使用。

  在不同的技術網絡及使用脈絡裡,創新的成功或失敗可能具有不同的意義。因此,失敗博物館展示的不只是失敗的創新,其實它也透過鑲嵌了特定時代意義的失敗展品與觀眾對話:你是否認同其為創新失敗?若是的話,它失敗的原因為何?未來若有機會,哪些創新失敗可能敗部復活?若將目光置於當下,我們該如何看待眼前稱不上失敗,也不太成功的創新?這些問題或許不是失敗博物館預期激發的討論方向,但在各式技術創新加速發展的這個時空,我推薦大家花些時間走入失敗博物館,思考這些問題,開啟與創新、失敗(或成功)的多元對話。


【註1】Bloor, David (1991 [1976]). Knowledge and Social Imagery. Chicago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Second Edition, p. 7.


【註2】Edgerton, David (1999). From innovation to use: Ten eclectic theses on the historiography of technology. History and Technology 16: 111–136. https://doi.org/10.1080/07341519908581961. 中文翻譯見〈從創新到使用〉,方俊育、李尚仁譯,收錄於吳嘉苓、傅大為、雷祥麟編,《科技渴望性別》。台北:群學,頁131–170。


延伸參考

陳禹安等譯,我思、我寫、我出版:非虛構創作視野下的科技與創新政策(上)(下)


Edgerton, David 著,李尚仁譯(2016),《老科技的全球史》(The Shock of the Old: Technology and Global History since 1900)。台北:左岸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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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紹

劉湘蓉,活在邊界上的人。畢業自成功大學歷史學系,撰寫中的碩士論文嘗試以STS觀點爬梳離岸風電及沿岸漁業之間的交引纏繞。本文感謝STS多重奏前主編林子勤醫師、陽明交通大學科技與社會研究所陳迦勒同學不吝提供修改建議,使文章更臻於完整,惟文責由作者自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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