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國立高雄大學黃鈺淳（法律學系）、宋雨宸（東亞語文學系）、劉崇志（電機工程學系）、蕭郁庭（物理學系）、高詠鈞（電機工程學系）
❖ 本文修改自109-1通識課程「科技與工程倫理」之期末報告，並獲得2021全國專業倫理個案競賽優等（第二名），感謝指導老師洪靖的修改建議與寫作協助。文章上篇參見：〈這樣算不算安樂死？死亡機器Sarco帶來的倫理緩解與挑戰（上）〉。
3. 死亡機器Sarco
3.1 Sarco的發明
Philip Nitschke是一位出身澳洲的人文主義者兼內科醫師，創辦了推動和支持安樂死合法化的國際非營利組織「解脫國際」（Exit International）。【註4】在澳洲北領地通過了全球首部安樂死合法化的法律—〈1995年末期病患權利法》（Rights of the Terminally Ill Act 1995）—後，Philip Nitschke於1997年成為世界第一位合法透過注射藥劑來執行安樂死的醫師。然而，在Euthanasia Laws Act 1997發布後，安樂死又成了違法行為，因此他最後仍然遭到撤銷醫師營業執照的處分。
這促使他與荷蘭工業設計師Alexander Bannink合作，開發出了使用3D列印打造出來的死亡機器—Sarco。【註5】Sarco試作版模型的初次亮相是在2018年4月的阿姆斯特丹喪葬產業博覽會（Amsterdam Funeral Fair）（圖一），首次發表在大眾面前後旋即受到了許多關注，陸續於各大展覽展出模型機，同時也不斷進行測試、改良。直到2020年8月，Sarco官網發布了最新機型：Sarco X是新一代的死亡機器，距離實際投入使用更近一步，且即將進行到最後階段測試，但因為新冠病毒引發的肺炎疫情而不得不延後。【註6】
3.2 Sarco的意義與功能
Sarco的開發以「優雅地在有品味的環境，以平靜、合法的方式死亡」為目的，外型像是一個巨大膠囊，線條柔和但具時尚感。使用流程如下：在接受專門評估精神與健康狀態的線上心理測驗後，通過的使用者會收到4碼驗證碼，之後進入機器輸入驗證碼並按下艙內的啟動按鈕；機器啟動後會開始釋放氮氣，讓使用者在氧氣濃度逐步降低的機器內感覺像是喝了太多酒一般，逐漸失去意識，大約五分鐘內，便能夠平靜地離開這個世界。
在這台機器的幫助下，使用者不需要他人協助便能夠結束生命。更重要的是，唯一能控制機器的方法就是從艙內按鈕，所以幾乎不可能發生他人於外部控制，利用該機器謀殺他人的情況。假若使用者如果突然改變心意，亦可以輕鬆地推開緊急窗戶讓氧氣進到機器裡。此外，Sarco另外附有一個緊急按鈕，能夠隨時停止機器。機器本身獨立，不依附於牆上或地面，除了可以不受限制的搬運，前方面板還能夠選擇黑暗或透明，讓使用者可以自由選擇在喜歡的地方與景色離開人世（圖二）。
3.3 Sarco的未來發展
原定計畫是在經過完善的最終測試後，隨即公開釋出Sarco的3D列印檔案，但因受到2020年新型冠狀病毒疫情影響，遲遲未能完成最終測試，讓公開資源的時間大幅延後。
自行列印Sarco的金額是以在2018年3D列印一台汽車的價格7500美金來計算，但團隊預估在未來近幾年內3D列印技術將快速發展，各國將會有大量3D列印店家出現，且列印價格取決於店家收費與列印材質，因此在技術日趨成熟的情況下，價格勢必大幅降低，讓多數民眾得以負擔。
4. Sarco化解的道德難題
4.1 死亡機器為安樂死不合法國家帶來的好處
4.1.1 使用Sarco自殺更為完善且可控制
於安樂死不合法的國家中，想要執行安樂死的人往往只能採取如跳樓、跳海、燒炭等自殺的方式，容易造成社會問題與相關負面影響，但由於這台機器以降低機器內氧氣作為使用者死亡的手段，且在執行上也更為有序、完整，並備有簡單的「一鍵反悔」按鈕，因此相較於前述自殺方式，Sarco提供的死亡方式更為完善且可控制。除此之外，Sarco（未來）相對便宜的價格，加上方便操作的特性，讓身處安樂死不合法國家但有急迫需求的病患，也能在得以負擔的情況下，實現生命自主權並保護自己的人性尊嚴。
值得注意的是，Sarco並未因為這些優點而成為方便的自殺工具。正如前面所述，要獲得Sarco使用權，需先經過專業的線上心理測驗，在確認精神與健康狀態之後，才能獲得啟動碼，因此Sarco並非「即買即用」的方便工具。
4.1.2 去除協助自殺的罪惡感並減少醫師的道德壓力
既然病患可以利用Sarco自行安樂死，那麼醫師顯然可以完全脫離被認定為「謀殺」的潛在風險。在協助自殺方面，則可分為兩種情況來討論。
在協助自殺不合法的國家中，病患使用Sarco執行安樂死，從線上心理測驗到按下按鈕，皆是個人所為，不須求助他人或醫師，因此醫師毋需面對協助自殺的道德譴責與法律追溯。
在協助自殺合法的國家中，醫師提供自殺工具雖然在法理上無罪，但醫師往往因此會受到「幫助自殺」或「加工自殺」的道德譴責，有時自身亦會因此懷有罪惡感；在如此情況下，由於訂購和使用Sarco的過程全由病患自行負責，因此能夠大幅減少社會賦予醫師的相關道德壓力，醫師個人也因此無須承擔罪惡感，或面對不履行醫學倫理的指責。
4.2 死亡機器如何幫助安樂死已合法國家
4.2.1 人工智慧檢測降低濫用安樂死的風險
如前所述，在現行安樂死合法國家（如荷蘭）中，其法律規範「無法忍受的痛苦」經常沒有客觀標準，導致過於寬容執行安樂死；在這種情形下，Sarco的所提供的「人工智慧的心理測試」可以作為判斷病患安樂死請求是否合理的第二門檻。
換句話說，首先病患須出於自願且具有難以忍受之痛苦，而無其他適當的解決方法，在諮詢至少一位非主治醫師的意見之後（此即符合安樂死的法律要件），須再通過Sarco的人工智慧心理測試，始得使用Sarco執行安樂死。因此，Sarco這項技術能夠作為判斷病患安樂死請求的雙重保險，降低現今安樂死判斷標準不明確而導致濫用的風險。
4.2.2 利用技術使無法自由行動的病患得以執行安樂死
前面提到，對於無行為能力的病患，醫師依其清醒時確認的書面聲明執行安樂死，可能因未確定病患執行當下的意願，而導致被起訴殺人罪，或由於根本無法確定病患意願，因而實際上並未保障該病患的生命自主權。
然而Sarco在設計上仍持續改良，試圖達成保障無法自由行動者得以使用Sarco執行安樂死的目的，因此諸如透過病患的眼球運動或血壓變化來啟動機器的技術，有助於重大殘疾者自行控制Sarco來執行安樂死，因而可以確實保障無行為能力者的生命自主權，達成安樂死的最初緣由與最終關懷。
4.2.3 減輕醫師於安樂死過程中需承受的道德壓力
由病患自行透過Sarco實施安樂死，代替原本由醫師執行之地位，能夠消弭醫師面臨的道德衝突。一方面，Sarco透過人工智慧評估病患對於安樂死的需求，可以減輕醫師作為「最終判斷者」的決策壓力；另一方面，由於醫師不必親自執行安樂死，因此也不再陷入前述「尊重病人生命自主權或遵從醫學倫理絕不放棄」的道德兩難，亦即，Sarco可以繞過「非A即B」的道德抉擇，使醫師在兼顧兩者的情況下維持其「醫德」。
5. Sarco可能帶來新的道德爭議
雖然利用Sarco能夠化解當前支持或執行安樂死的道德困境，但也需要思考這項技術是否可能產生新的倫理問題。以下我們嘗試提供一點推測，分述三點如下。
5.1 對生命價值的判斷標準改變
隨著死亡機器的發明與3D列印的普及，執行安樂死將變得不再痛苦，且無須專程前往安樂死已合法國家執行，這種便利性大幅降低死亡的困難度，但同時也可能大幅增加死亡的普遍性，進而改變社會對於生命價值的態度與評估—大眾開始覺得生命並沒有這麼珍貴，只要遭受痛苦便可輕易放棄。
一方面，原本安樂死的本意在於「脫離難以忍受的痛苦」並「維持人性的尊嚴」，在Sarco被大量使用以後，可能偏離成為「不必忍耐任何痛苦」且「展現自由選擇的權利」。另一方面，由於生命價值的降低，自殺可能更為普遍，因此，正如反對安樂死的非營利組織National Association of Pro-Life Nurses發言人Nancy Valko（2017）的強烈譴責，Sarco可能是在間接正常化（normalize）自殺，將會導致自殺率上升，甚至是美化自殺行為。
5.2 法律上欠缺對Sarco的明確規範
Sarco是台可藉由3D列印製造而成的死亡機器，但提供3D列印服務的店家是否算是提供加工自殺的工具？或者，Sarco是否應該算是可能造成生命傷害的違禁品？前幾年，台灣由於燒炭自殺頻繁，政府因此規定購買木炭需要出示身份並說明理由，同時限制購買數量；兩相對照，Sarco是否可能遭受相同處置，被視為「新時代的木炭」？
此外，Sarco是否可能成為殺人機器？即便如前所述Sarco設有防止濫用的保障措施，例如讓使用者須先通過人工智慧檢測才能實施，但假如使用者受他人威脅，若不自殺則家人可能受傷或喪命，那麼在這樣的情況下，「自願選擇自殺」究竟屬於自殺或他殺？
上述這些問題，勢必隨著Sarco被大量採用而出現，然而現今法律缺乏相關規範，亦鮮見試圖因應的討論。我們建議需要提前做出準備。
5.3 使用Sarco執行安樂死後的收善問題
Sarco帶來巨大的便利性，讓使用者得選擇自己希望執行安樂死的地點，但執行安樂死以後，該機器後續該如何處理？是否可能造成垃圾污染，尤其是這是多數民眾不願意碰觸的喪葬品—棺材？此外，執行安樂死地點需要限制嗎？如果Sarco的使用者想要在大街上甚至市中心享受自己的最後一口氣，政府是否有理由阻止？大眾是否願意接受？這些問題，都需要社會在Sarco逐漸流行的過中形成共識，建立新的倫理與道德標準，才能妥善回答。
6. 結論
隨著生命自主權觀念的成熟，近年安樂死逐漸被大眾所接受；我們也抱持著相同看法，認為安樂死不只是病患生命自主權的實現，也是維持人性尊嚴的完美落幕。然而，不只一些國家和社會仍對安樂死持否定態度，視之為道德甚至法律錯誤，即使在許多安樂死已合法的國家中，施行安樂死仍舊無法脫離道德上的壓力與衝突。我們發現，死亡機器Sarco的創新與設計，一方面將安樂死的執行權利交還病患手中，充分體現生命自主權的終極意義，另一方面也因此能夠化解常見的道德困境，使醫師有辦法兼顧病患的人性尊嚴與習得的醫學倫理。當然，Sarco在化解道德兩難的同時，也可能為社會帶來新的倫理問題，諸如改變人們對生命價值的判斷，或挑戰既有法律之不足⋯⋯等。Sarco的例子，顯示了科技與倫理之間，不只是「科技發展造成倫理問題」的尋常憂慮，也有「科技發展化解倫理困境」的積極可能；更重要的是，科技也可能形塑甚至改變社會普遍認同的道德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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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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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殺警語：請珍惜生命。若需諮商或相關協助可撥生命線專線 1995、張老師服務專線 1980，或衛福部安心專線 1925。
審稿：STS多重奏編輯 劉湘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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