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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0月21日

數位時代的人與(虛擬)動物關係——《就算牠沒有臉》書摘

作者:黃宗潔(Cathy Huang)

※本文節錄自《就算牠沒有臉:在人類世思考動物倫理與生命教育的十二道難題》之【第四題】虛擬動物:〈數位時代的人與(虛擬)動物關係〉,(⋯⋯)為編者所加。

人與虛擬生命互動的倫理

雪莉.特克(Sherry Turkle)在探討數位時代親密關係的《在一起孤獨》這本書中,曾相當深入地分析諸如電子雞、小精靈菲比等「數位生物」帶來的不同道德視域。不同於孩子透過想像與角色扮演而被「灌注生命感」的洋娃娃,電子雞等數位生物「帶領我們進入一個新的物體疆域:孩子認為物體有自己要做的事,也有需求和願望」。而《精靈寶可夢Go》自二○一六年推出以來,除了最初在擴增實境的地圖上蒐集寶可夢、在道館對戰等遊戲功能外,後來還新增了「和夥伴一起玩」的功能,玩家在帶著特定寶可夢一起走路的同時,還有餵夥伴吃點心、一起玩、一起對戰、幫夥伴拍照等選項,隨著互動所累積的經驗值,夥伴的等級將會提升。這些在玩家「撫摸」時會展露雀躍神情,並且在捕捉其他寶可夢時進行協助的夥伴,某程度上已具備了初階電子寵物的雛型。(至於強調真人動畫版的《名偵探皮卡丘》,則更加強化了皮卡丘做為虛擬寵物的形象)。

當然,若以「虛擬生命」這個角度進行觀察,動畫、遊戲、電子寵物、真人扮演的玩偶,並不完全在同樣層次上,「擬人/擬真」的程度也各不相同。其中自然以電子寵物仿擬真實生命的程度最高,日本甚至有寺廟為停產並且無法維修的「往生」電子狗Aibo進行「超渡儀式」【註1】。這些「夠像有生命」【註2】的存在,凸顯出「站在生命邊界上的物體,也可能帶來椎心之痛」【註3】。正因為這椎心之痛一如真實生命般難以承受,新一代的Aibo才會改良為能將數據存在雲端,即使機體損壞,也可以透過將數據傳到新Aibo的方式,讓Aibo「永生」【註4】。

值得注意的是,即使以如今的科技看來設計相當簡單,也不具備太多互動可能的電子雞,依然會讓孩子哀悼它(牠)們的「死亡」,並為了疏於照顧或未曾善待它(牠)們產生罪疚感。因此我相信這個新世代的「電子寵物照顧倫理」可以開啟的思考面向,遠比表面上看來的還要更多。如同特克所強調的,重點並非這些物體是否真的有情感或智慧,而在於「那些物體在使用者身上喚起的感覺」—它(牠)們喚起的,正是人類的情感依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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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封由麥田出版提供

從寶可夢到旅蛙:寵物照顧遊戲開啟的新道德景觀

事實上,若進一步觀察《精靈寶可夢Go》這類遊戲中的虛擬角色與相關設定,就會發現相較於電子雞或電子狗,玩家必須用「更不擬人/擬真」的態度去建立互動倫理,在遊戲進行時才不會產生太多道德包袱。例如玩家儲存寶可夢的數量有其上限(儘管可以不斷花錢擴充容量),加上寶可夢進化時需要一定數量的「糖果」才能進行,因此這些「寶可夢訓練家」必須將部分寶可夢「傳送給博士進行研究」來交換糖果,如果此時內心浮現「那不就是送給博士進行動物實驗……」的念頭,恐怕會產生一些動搖吧。但內心動搖的訓練家是無法持續下去的,換句話說,玩家必須揮開這些「雜念」,才能接受並進入遊戲建立的世界觀。這個世界某程度上是透過動畫、玩偶裝等其他管道,來建立角色的故事、來歷與「生命感」,但在遊戲當中,牠們與「真實生命」之間的距離相對比較遠,例如打道館而「負傷」的寶可夢們,也不會在形態上有任何改變,只要輕鬆透過一些道具,就可以讓瀕死的寶可夢重獲生機。

嚴格來說,大部分具有「寵物照顧」性質的遊戲,多半都有這種「無限補血」的設定,因為一旦太過貼近真實,反而可能降低玩家遊戲的意願。以另一個亦曾頗受歡迎的臉書遊戲《開心水族箱》為例,玩家必須每天投餵飼料,一旦太久沒有登入遊戲,費心蒐集的魚就會臉色黯沉地游來游去,並出現某條魚已經餓了的文字提醒。但這些虛擬魚的抱怨僅止於此,就算一個月不回來,它們畢竟不會真的「餓死」。不過,我曾玩過另一款英文版的水族箱遊戲,一旦沒有依時殷勤整理,水族箱就會「長出」青苔,太久沒餵食的魚甚至真的會翻肚給你看。老實說,那個遊戲我很快就放棄了,原因無他,心理負擔實在太大了,比養真魚還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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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例子讓我們看到,人們一方面透過擬人、擬真的方式來營造出一個虛實相間的遊戲世界,另一方面,卻又時常刻意拉開距離,讓它們「不夠像有生命」。這樣的心態看似矛盾,其實只是反映出虛擬生命所帶來的,新的道德景觀之建構過程。一如許多人會爭論:對虛擬生命投注情感,究竟會讓我們失去與真實生命的連結,讓人變得更加麻木,抑或反倒擴大了倫理所及的對象,讓我們對生命更有感?兩個答案確實都同樣可能發生。因為如果借用德瓦爾的說法,人和動物的思考方式、情感模式「在深層意義上是連續的」,那麼每一個人對待其他有生命與無生命之物的情感態度,也並非「有或無」二選一就可以涵蓋,而是在深層意義上的連續光譜。

就像彼得.辛格(Peter Singer)在《真實世界的倫理課》中,略帶悲觀的預測:

如果機器可以、也真的變得有意識,我們會在乎它們的情感嗎?迄今,我們跟我們唯一遭遇的非人類知覺生物(動物)的關係歷史,讓人不太能相信我們會承認有知覺的機器人不只是財產物品,而是有道德立場和利益值得顧慮的生物。…不被普遍視為我們道德社群成員的有意識機器人的發展,可能導致大規模的虐待。【註5】

從人類歷史來看,我相信他沒有說錯。但我也同樣帶著盼望,如果有更多人,會因為擬人化的情感投射,想像皮卡丘帶著「無助的眼神」,會將電子狗Aibo的死亡當成真實寵物的死亡一樣傷心,那麼,我們想像的未來,說不定就可以不那麼傾向「大規模機器人虐待」的世界,而是一個會為機器哀悼,也同樣會為真實生命哀悼的未來。

※本文初稿原刊於《台灣人文學社通訊》第15期,二○二一年五月。

【註1】 〈日寺廟為機械狗舉辦喪禮、超渡靈魂〉,《自由時報》,二○一五年二月二十六日。

【註2】  借用特克《在一起孤獨》第二章的標題。

【註3】 雪莉.特克著,洪士民譯:《在一起孤獨》,台北:時報,二○一七。

【註4】 PingWest撰文:〈Sony 電子狗 Aibo 如何撫平人類寂寞?〉,《TechNews》,二○二○年一月十一日。

【註5】 彼得.辛格著,李建興譯:《真實世界的倫理課》,台北:大塊,二○一九。


本文由麥田出版授權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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