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鶴玲
如果列出當代數位科技與社會行為領域最重要的研究者,麻省理工學院科技社會研究教授雪莉.特克絕對在這份清單上名列前茅。身為臨床心理學家、社會心理學家的特克,三十年來研究數位科技對人們自我與社會關係的影響,並以她譬喻豐富、優雅動人的文筆記錄下當代人們使用電腦與網路科技的民族誌,讓她早在多年前就被譽為是「數位文化的瑪格麗特.米德」。她的《電腦革命:人工智慧所引發的人文省思》(The Second Self)《虛擬化身:網路世代的身份認同》(Life on the Screen)與這本《在一起孤獨:科技拉近了彼此距離,卻讓我們害怕親密交流?》(Alone Together)正是她眼中科技與人們關係變化的三部曲。
三本書的關懷從80年代初期個人電腦快速發展趨勢下人與電腦的親密關係、90年代網際網路孕生的線上模擬世界社交生活,到今日手機與連網科技結合下無所不在的日常生活變化。然而,特克在三個資訊科技發展階段的觀察分析,不僅是涵蓋現象與分析面向上的擴增,她對電腦科技的態度更有令人驚愕的巨大轉變。1995年《虛擬化身》一書出版後,她曾經登上科技烏托邦陣營代表性雜誌《連線》(Wired)1996年初的封面人物,在應接不暇的媒體專訪中暢談現代主義的計算美學如何演變為魅力無限的後現代模擬美學。在《虛擬化身》裡,電腦與連線科技意味著走出個人現實生活與身體外表限制,接觸到廣大世界、發展千變萬化、流動而多重自我的機會;分身發光發熱,被高度歡慶歌頌,令人心醉神迷(「你就是你假裝的那個人」)。如今,在《在一起孤獨》裡,本尊孤獨落寞,舉目四顧滿座都是人在心不在的血肉軀殼,視線停駐在他們的筆電和手機上。特克失落了。
當年的特克描繪了一個「只要登入」就變化萬千、燦爛誘人的新世界;如今的她,警告我們再不「登出」,我們將就此一路滑落空洞荒蕪、令人不安的孤立深淵。原先看見模擬世界絢麗光芒的特克,如今看到的是現實世界的分崩離析。原先深信網路是個自我充滿發展潛力的大千遊戲場,而「現實只是另一扇視窗,還不一定是最好的那個」的她,如今主張網路世界裡找不到真實人生,來自機器的溫暖只是假象;不要求回報的傾聽、沒有壓力和風險的關係都只是表演而不含任何同情理解。特克甚至否定了自己過去稱線上互動為「社群」的說法,說自己話說得太快了。今日的特克眼中,不僅科技所許諾的那個未來世界是荒涼的,我們流連其中也帶來外溢效應:在電腦螢幕與手機視窗之外,其他事情都處於關機模式。特克要如何解釋這從網路科技的頭號支持者變成高度懷疑者的巨大斷裂?她是這麼解釋的:「培育自我的文化,會引誘自我以自戀的方式與世界建立關係」。
特克老了、變得保守、懷舊,甚至成了盧德派嗎?當她重返梭羅的《湖濱散記》的理想尋求解決出路的時候,我們不禁會這麼困惑。然而曾經到過科技許諾之地,即便終於幻滅離開,她也絕非那些始終對科技戒懼懷疑的保守派同路人。她的某些信念始終是不變的:青少年需要學習發現自己、需要思考價值觀與認同問題、需要學會同理他人、管理並表達自己的感受。只不過,在《虛擬化身》裡,她看見連網世界提供了人類歷史上從來不曾存在過的身分試驗場與「青少年暫停期」讓他們嘗試摸索;而如今,她看到的是:這一切自我探索都需要時間,但是永遠連線的通訊科技讓我們不再有時間。
當她擔憂科技占據我們太多時間時,特克並非只看見「此人在該科技上一天花了多少時間」的傳統成癮論者;特克眼中,人們不是對科技上癮,而是對科技造就我們的那種永恆連繫、絕不無聊單調的需求與心態上癮。特克也不同意用癮的概念來描繪當代人與科技的關係:因為談癮,我們就只剩一條路可走—戒斷。而我們不可能戒斷網路;我們唯一的出路是找到一條與誘人科技共處、讓它符合我們需要的道路,如此科技與人性才有並存的未來。
特克描繪了一個機器與人越來越靠近,人與人卻越來越遠的世界,而我們正站在墜落入這個未來的邊緣。我從研究當代電玩文化的角度來看,在機器與人相互靠近的過程裡,機器不僅越來越像人,人也越來越像機器。電玩玩家們積極追求極限手速、訓練自己提高滑鼠和鍵盤動作的每分鐘操作數(APM, actions per minute),以盡量縮短人腦思考流程,讓自己奮力整合進機器的思考迴圈裡,成為機器的一部分。在這個積極主動的追求過程中,與其說電腦與鍵盤滑鼠是玩家身體的延伸,不如說玩家的血肉之軀成為電腦程式的行動載具更為接近。我們都(已經)是賽柏格。
這本書其實是由兩個相對獨立的部分組成的:人與智慧機器/社交機器人的關係變化,以及連網科技帶來的社會關係變化。人們看待智慧機器的關係哲學,從80年代的浪漫主義哲學轉變為實用主義,我們不再追問人機之間的那條界線何在,只關心「誰能用最有效而便宜的方式工作?」我們對人的期望越來越低,對科技的要求則越來越高。機器從不完美的、聊勝於無的替代品,正轉變為可以量身訂做的完美伴侶和照顧者。照顧與關懷,曾經是愛的情緒勞動,如今被委託給機器人,而科技也不負所望地讓我們感覺良好(機器情人不會因為政治立場和我們吵架、不會對你的要求說NO;它趕走寂寞又沒有風險)。然而我們的感覺只是假象:它許諾了關懷、友誼和愛,卻只提供了越來越逼真的表演。
本書前半部有關智慧機器與社交機器人的討論,雖然引發我們對人與人工智慧發展、對生命與老年的各種思考與想像,然而,對大部分讀者而言,本書後半所處理的當代連網生活與社交關係可能和我們產生更切身的共鳴共振。我們每個人都很熟悉特克提到的那些惱人時光:熱絡交談中對方為了接聽手機而把你按了「暫停」鍵晾在一邊、捷運公車上被迫聆聽鄰座陌生人的私密吵架、沒有防衛狀況下的生活對話被他人記錄上傳社群媒體、課堂上埋頭在筆電螢幕偶爾低頭對著手機發笑的學生,以及永遠在多工、連線狀態下的斷線焦慮。在特克描繪的這些科技疏離與挫折經驗中,她對於獨處作為一種美德的分析特別令人沉吟再三。
科技渴望連結;網路科技讓我們事事連結、移動裝置則讓我們時時連結。以前我們拿遙控器轉過不同電視頻道,如今我們切換視窗、在手機上滑過不同的APP;連結的彼端永遠有新鮮事、永遠有人在,而我們可以用科技創造出來的空間來控制自己的形象、調整彼此的距離。連結充滿了誘惑與陷阱;生活不留白,生命反而荒蕪。下線後人生變得如此單調緩慢、無聊得難以忍受,又充滿壓迫感;而斷線時我們驚慌失措,無法忍受與自己相處。
行動裝置帶來的永恆連結狀態大幅減少了我們與他人失去聯繫時的不安全感,然而代價極為高昂;我們越來越沒有能力獨處。因為手機,青少年追尋自我、學習獨立的歷程中的一個關鍵階段消失了:他們不再有機會練習獨自面對世界的挑戰,不再有機會體驗沒有人可依靠、必須自己負責的意識。青少年需要分離才能成長,可是他們卻不再有機會獨處,他們享受到的自由比之前的世代更少。成人也是一樣;我們需要與他人連結,但也需要與他人分開的獨處時光。而科技正剝奪我們的獨處機會與能力。
我是科幻經典《星艦迷航記》的粉絲(Star Trek, Trekkie)。《星艦迷航記》系列中,機器與生物混合體的博格人(Borg)所向披靡地征服星際各族群後,將被征服者意識連線同化為一個「集體」:個體知識匯聚成集體智慧;個別心靈被集體意識所取代。當其中一個博格人Hugh(原名5之3)被企業號星艦拯救,切斷了與博格集體的連線之後,Hugh描述了他的恐懼與不適應:「原本腦袋裡有千百萬個聲音的,如今只剩下我自己的聲音」。如今,我們都是賽柏格,腦中早已習慣十指之遙連接的各種聲影訊息;沒有訊號讓我們恐慌焦慮,即便獨在深山祕湯的一燈之宿,我們也要連線才覺得安心。
孤獨是艱難的;然而孤獨也是必要的。平靜的孤獨讓我們煥然一新、恢復活力。
這些對平靜之孤獨的描述,讓我也懷舊了起來。多年前我讀東海大學時,女生宿舍裡只有一支電話,放在宿舍區大門邊的小桌上。家裡有事找人或是男生約會,都靠這隻無人看守的電話,以及當鈴聲響起時正好路過的好心人幫忙接聽找人。校外學生租屋區的東海別墅情況也差不多;村子口唯一的一支公共電話在騎樓下,傍晚時分常可見到三兩人排隊等著用電話,一面聽著講電話的人跟另一頭的父母告急錢用完了請快寄來、苦苦挽留想分手的情人能回心轉意。沒有課的時光裡,除了郵局前的廣場稍微熱鬧些之外,大家各自溶進偌大的校園裡,排遣自己的時光。我常漫步走過牧場、楊逵花園、在野地裡看夕陽牛羊歸柵,想著最近讀聽看想的各種物事,以及晚上回覆前天收到的友人來信時要把其中哪些寫進去。通往外界的溝通窗口開放時間短暫又有限,大部分的時光我都在自然中與自己相處。回想那些時光,那種平靜的踏實感都還清晰如昨;保留下來的和友人來往信件濃稠飽滿,想說的總是比寫下來的還多。我必須承認:我和特克一樣懷念那個有充分機會享受平靜之孤獨的年代。
然而同意特克對科技與人心現象的描繪精準動人,並不表示我同意她對病因的診斷。特克作為一個心理學家,無論多麼關切科技與社會之間的關係,或者具有調查報導的敏銳深度,她仍然看到太多個人、太少社會。她對於結構性力量如何左右科技的走向驚人地缺乏意識、少有著墨。
她的科技與人關係的三部曲是時代切片,而不是演化史。那個曾經是透過科技連結彼此的、自由探索身分與自我、充滿各種可能性的電腦模擬世界,現在變成充滿荒蕪感的冷酷異境。而我們則一個個都成了被無形的科技鎖鏈拴住的奴隸。特克以豐富的田野訪談故事和優美動人的文筆把這個before & after的兩個世界描述得如此栩栩如生,卻沒有告訴我們:這些變化是怎麼發生的?什麼力量在背後推動的?科技與人之間關係的發展有可能不同嗎?於是讀者很自然地得到一個結論:科技必然把我們帶向今日的處境;我們沒有選擇。然而,這一切陷阱與控制,都在科技被創造之時就命定了嗎?
我們真的沒有選擇嗎?連結性帶來了全新的身分試驗的可能性、自由感,但我們也被綁住、勒得更緊、自我展演越來越充滿壓力。特克看見了這個變化,卻沒有能看見這個變化後面的一個關鍵驅動力量:從匿名制轉為實名制的的趨勢。網路身分試驗的可能性來自於匿名度和化身性,人們可以決定自己身分展演的劇本和角色;這種網路早期許諾的自由願景這些年來早被一心相信「社會連結」將帶來強大商機的實名制侵蝕見骨。社群媒體不僅要求你提供真實身分,還要你交代一生履歷、社會關係、感情依託、價值認同;而這一切都還只能在它提供你的框架和選項裡進行:你被要求在哪些面向上回答、描述關於自己的問題,是否放置照片、是否邀請或接受別人的邀請、連保持沉默或空白都具有隱含的意義。雖然選擇揭露何種資訊、捏造資訊、創造新身分與進行表演仍然可能,卻遠比過去來得困難。如今即使連匿名性最強、最適合身分試驗的線上多人遊戲,也越來越往最後防線撤退(例如Blizzard旗下各個遊戲實施跨遊戲跨角色顯示單一ID的設計,剝奪了角色間的多元扮演可能)。而這個趨勢和市場商業機制與資訊科技政策的關連,遠甚於特克所著眼的科技本質或人心渴望。
科技當然有能力讓人們互動中的曖昧模糊地帶日益消失,但是選擇讓互動的雙方知道這些訊息,仍然是社會安排:從傳統郵件難以判斷信件是否、何時送抵對方手裡的紙本時代,到電子郵件秒送秒達,但是沒有讀取回條我們依舊無法知道對方何時開信箱、是否看到我們的信,一直到Line的「已讀」顯示都是如此。能否tag他人、是否容許刪除/編輯/封鎖某些訊息,以及各式各樣系統的「建議」與運作設定,都是人們的社會決定,而不是科技內建的設計。這些社會設計充滿驅迫性,帶領我們的科技使用往特定方向前進,而且,這些社會安排的背後經常充滿商業或法律考量,而非哲學或倫理、社會意義、政治性的思考。
我們創造了科技,而科技也反過來創造我們。沒錯。但是這個雙向過程涉及的行動者與行動歷程,遠比特克所描述的更複雜、更具有人為性、更受結構力影響。特克看見了一個時代的大趨勢,然而這個波瀾萬丈的時代巨浪是由許多異質的地勢地質條件分別形成的支流匯聚而成的。特克用情摯理暢的洗練文字將各種性質殊異的現象含納為一個共同文化包裹起來討論。這是深具企圖心的嘗試。然而我們仍然應該審慎留意:因為永恆連線而必須隨時待命的工作過量與行程滿檔、人在心不在的一心多用現象、偏好透過科技調控的社會接觸、模擬遊戲中的角色扮演,和由機器人代理的愛的勞動,這些現象本質並不相同。無論是思考它們的成因或解決之道,都需要更獨立而細緻的對待。
然而,即使有這些保留,特克的書仍然充滿魅力地掌握了時代的脈動變化和人們在科技時代追求心靈滿足的顛簸路途:他們情感上的矛盾兩難、道德上的幽暗弔詭、心與腦的掙扎對話。她深入了人與科技結合的深邃時刻和幽暗夢境。無論同意與否,我們都在她的文字中感同身受了她先前發光的雙眼和如今的寒顫。
作者簡介:林鶴玲。台大社會系教授。
本文經由時報人文科學線授權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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