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黃厚銘
特克這本書是繼《電腦革命》(The
Second Self)、《虛擬化身》(Life on
the Screen)之後的第三本重要著作(第四本著作《重啟對話》Reclaiming
Conversation則剛上市)。在第一本書裡,她主要探討的是兒童如何把一部電腦當做另一個有如自己的個人來看待。而在第二本書裡,她一方面沿著工具、鏡子、到模控空間(cyberspace)作為另一個生活空間的發展,把討論的焦點從單一的電腦延伸到諸多電腦所串連而成的網際網路。另一方面,也分別從這三個角度來說明,原本抽象難解的後現代思想文化,如何落實到電腦的使用、自我認知、與多元流動身分認同的探索。而在前幾年所出版的這本書裡,特克又將她對電腦、網際網路等資訊科技與當代社會文化之間關係的討論,進一步拓展到手機、社群媒體等最新的資訊科技之上。與此同時,延伸自S.
Freud的「文明及其不滿」的概念,也就是《虛擬化身》的「模擬及其不滿」,也進一步開展為本書的「連結及其不滿」。這縱貫其學術生涯的三本書,在研究對象與問題意識上的變化,充分顯示出特克敏銳的現實感。此外,也一如她的前兩本書,這本《在一起孤獨》也充滿了特克的訪談、觀察與自身經驗,交織出一本內容生動、可讀性很高的書籍。
圖片來源/本書作者:雪莉‧特克(Sherry Turkle) |
不過,在另一方面,在基本立場上,這第三本書卻也呈現出越來越多的懷舊保守色彩。這首先展現在特克對賽柏格的保留態度,而不像D.
Haraway一樣,從中看出後人類主義對重新探尋另類全球化的助益。其次,特克也在這本書後半部裡感慨當代的人們已經逐漸失去獨處的能力,而寧可與他人保持著隨時隨地、但卻又不夠深入的聯繫。這使得特克比較像是站在現代性的立場來評價後現代。然而,對我來說,這種看似浮淺表面、但又隨時爆發的情緒共感,正是特克在《虛擬化身》中所謂後現代文化的進一步落實。相對於《虛擬化身》裡所描繪「泥巴」(MUD)的玩家探索自我認同的遊戲仍是以身分認同(identity)為著眼點,時隔將近二十年,即便是在實名制的臉書上,我們可以看到在粉絲專頁、社團、甚至是在每一則動態、直播中,以按讚或回應的方式所創造出來的一場又一場情緒共感的嘉年華。以致即使是身為沒沒無聞的鄉民之一也無妨,只要能及時趕上湊個熱鬧就夠了。
換言之,與其用「喪失」、「失去」這樣的消極負面措詞來描繪當代人與手機、臉書等資訊科技之間的密切關係,我個人更寧願看到這之間的時代變化,以便更能掌握到我們的社會文化特性。亦即,相對於傳統社會之中人們只能以和他人在一起來換取安全,導致E.
Durkheim所謂「只有社會、沒有個人」的狀況;以及印刷術、汽車、飛機等機械媒介所帶來M.
McLuhan筆下的「去部落化」(detribalize)發展趨勢,從而個人主義興起,自由取代了安全成為個體性的內涵;而今,正如McLuhan所說的逆轉(reverse),電子媒介又造成再部落化(retribalize)的效果,歷史的鐘擺回到M.
Maffesoli所謂「新部落主義」(neo-tribalism)的一端。歷經現代社會個體化洗禮的人們,反而又回頭追求在集體中的情緒共感,但卻也不想回到傳統社會失去個體性的狀態。
這也是節慶、嘉年華、甚至以遊戲實況、Live文、接龍搗亂等方式呈現的網路起鬨等等,日益重要的原因。但也因此,當代的人們所主動追求的是流動多變、時聚時散的流動群聚(mob-ility)。這既是因為個體與集體、個人與社會之間難以得兼的張力關係,也是自由與安全之間的愛恨交織(ambivalence)。既想要自由、也想要安全,既想保有個體性、又希望享有集體亢奮(collective
effervescence)的當代人,由於這兩端之間本質上的矛盾關係,只得隨時隨地在兩者游移擺盪。正如,我們雖使用著「只有遠傳,沒有距離」的手機、或把使用者嵌入緊密人際關係網絡的臉書,卻也利用著來電顯示或已讀不回、個別動態的隱私權設定等等,既隔離又連結地摸索著與他人之間的適切距離。而這也是視訊通話雖在技術上早已成熟,卻沒有如預期般普遍使用的原因。
由此可見,特克在手機的使用、社群媒體等現象之中所看到人們「喪失」獨處能力的問題,其實是人們主動追求個體性與集體性的結果,而非負面消極的「失去」。極其類似地,提出「液態現代性」(liquid
modernity)概念的Z. Bauman,儘管一方面提出類似於McLuhan的濕體(wetware)(對應於McLuhan的口語媒介)、硬體(hardware)(相當於機械媒介)、到軟體(software)(也就是電子媒介)的區分,以證成固態現代性(solid
modernity)之後的當代液態現代性社會文化特性與發展階段;在另一方面卻也對掛丁社群、衣帽間社群、乃至於社群網站等抱持著負面、保留的態度。
但不論是特克或Bauman卻都無視於社群網站在茉莉花革命、占領華爾街、太陽花運動等等所曾發揮的資訊傳散與動員力道,或是諸多臉書使用者藉由臉書重新與老同學、老朋友取得聯絡的情形。以台灣的BBS站台批踢踢為例,鄉民的正義可能展現為將女性冠上「母豬教」標籤的霸凌(既要加入多數、一般人的主張,卻又要走極端),也可能是讓年輕世代開始無懼走上街頭的白衫軍(要集體上街討回公道,但也要比別人更積極投入)。不論是好是壞,其實都是既想融入集體、又想凸顯個人的結果。
無論如何,學術思考原本就應該與社會現況保持一定的距離,特克與Bauman的批判性態度卻也絕對是學者們不隨波逐流的展現。更重要的是,特克這本書仍保有先前兩本書的特性,也就是紮實的經驗基礎與深入的探討,以及前述的敏銳現實感,而能夠充分凸顯最新資訊科技與當代社會文化之間的密切關係。並且,在這樣的堅實基礎上,特克的這本書也發揮著「警世之語」的功能,特別針對其負面效應,提醒著當代的我們。就像M.
McLuhan的名著《理解媒介》希望藉由理解來強化對未來發展的控制,特克也明白指出,這本書並不是要我們像盧德主義那樣抵制科技,而是為了未雨稠繆。
最後,我還要特別強調的是本書的英文書名:Alone
Together。事實上,這類自相矛盾的措詞,向來都是極具魅力的。正如書中所提到V.
Turner筆下「非彼非此、模稜兩可」的閥限一樣。也如同德國思想家G.
Simmel也以「似近實遠、似遠實近」來描繪陌生人與其所處社會的關係。我個人也曾運用Simmel的思考方式,主張網際網路的媒介特性是既隔離又連結(其實這概念完全符應特克這本書的主張),而網路上陌生人之間的人際關係亦是似近實遠而又似遠實近的。無奈的是,在實證主義當道的社會科學裡,這樣的含混思考(ambiguous
thinking)卻被當做是沒有意義、無法驗證的胡說。但我確實覺得,扣除其懷舊色彩,特克這本書的書名,貼切表達出當代人在集體之中與在孤獨時都無法完全得到滿足的愛恨交織心理狀態。這絕對是身為心理學家的特克所擅長的。
作者簡介:黃厚銘,政大社會系副教授。
本文經由時報人文科學線授權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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