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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8月31日

《科學革命的結構》導讀

哈金(Ian Hacking
  
                        巨作很罕見。本書是巨作,讀了就知道。
跳過這篇導讀。讀過書之後,如果你想知道這本書在半個世紀以前是怎麼形成的,它的影響,以及針對它的論點而發生的爭論,再來讀本文。如果你想知道一位過來人現在對這本書的評斷,再來讀本文。
本文是本書的導言,而不是孔恩其人與其事功。孔恩提到這本書的時候,通常只寫《結構》二字;口語,他會直言「那本書」。我遵從這個用法。《必要的張力》【註一】 是一本精彩的論文集,收集了孔恩在《結構》出版前後不久發表的哲學論文(而不是歷史論文)。它可以視為對《結構》的一系列評論與擴充,因此當作指南讀物,再適合不過了。



 《必要的張力》,圖片源於

                 由於本文是為了介紹《結構》而作,討論的範圍以《必要的張力》為限。不過,我想提醒大家,孔恩在交談時,往往會說《黑體與量子不連續》【註二】 正是應用《結構》的實例。這書研究的是十九世紀末普朗克(Max Planck, 1858-1947)發動的第一次量子革命。

                 正因為《結構》是巨作,我們可以用各種方式讀它,運用它。本文表達的只是許多可能看法中的一種。《結構》導致一批關於孔恩其人其事的書。《史丹佛哲學百科》有一篇短文介紹孔恩一生的研究貢獻,非常精彩,不過觀點與本文不同。【註三】孔恩對於自己一生與學思的回顧,可參閱一篇1995年的訪問稿,收在《結構之後》一書。【註四】 討論孔恩的書,他最欣賞的是《重建科學革命》。【註五】 孔恩的著作清單可以在《結構之後》找到。【註六】

              關於《結構》,有件事怎麼強調都不為過,那就是:像所有的巨作一樣,它是充滿熱情的作品,亟欲撥亂反正。甚至從它毫不起眼的開篇第一句就可以看出:「要是我們不把歷史看成只是軼事或年表的堆棧,歷史便能對我們所深信不疑的科學形象,造成決定性的變化。」【註七】孔恩想改變我們對於科學的理解科學正是令人成為萬物之靈的那些活動,無論是福是禍。他成功了。

1962

                  本版是《結構》五十週年紀念版。《結構》出版於1962年,很久以前的事了。科學已經起了根本變化,當年科學的女王是物理,孔恩是受過專業訓練的物理學家。懂物理的人不多,但是每個人都知道物理是行動重地。冷戰正在進行,因此大家都知道核子彈的事。美國的學童必須演習在空襲時蜷縮到課桌底下;每個城鎮一年至少做一次空襲警報演習,每個人都得就地尋求掩蔽。反對核武的人拒絕尋求掩蔽以示抗議,警察會逮捕,有些人真的遭到拘捕下獄。19629月,民歌手狄倫(Bob Dylan, 1941-)首次表演〈滂沱大雨將落〉;每個人都以為那是指核彈落塵。那一年10月,古巴飛彈危機爆發,那是1945年以來世界最接近核子戰爭的一刻。物理與核子威脅在每個人的心頭。

1962年版的《結構》,圖片源於


         俱往矣。冷戰事過境遷,物理不再是行動重地。1962年的另一件大事是:諾貝爾生醫獎頒給克里克(Francis Crick, 1916-2004)與華生(James Watson, 1928-),表彰他們的DNA分子生物學研究;諾貝爾化學獎頒給佩魯茲(Max F. Perutz, 1914-2002)與肯德魯(John C. Kendrew, 1917-1997),表彰他們的血紅素分子生物學研究,那是變化的先聲。今天生物技術當道,孔恩以物理科學與物理學史做為科學的模型。讀完本書後,你必須決定他對物理科學的觀察,有多少在現在生機蓬勃的生物技術世界中仍然站得住腳。還有資訊科學,還有計算機對於科學實作的影響。甚至實驗也走樣了,因為計算機模擬已改變了實驗,甚至取代了部分實驗。此外,每個人都知道計算機改變了通訊模式。在1962年,科學研究成果是在科學集會中、研討會中宣布的,或是以論文預印本、正式刊登於專業期刊的論文公諸於世。今天發表研究成果的主要模式,是透過電子檔案庫的管道。
過去半個世紀還發生了另一個根本變化,它影響了《結構》的核心基礎物理學。在1962年,有兩套宇宙觀互相競爭:穩態宇宙與大霹靂。它們對於宇宙的圖像與起源,構想完全不同。1965年之後,以及幾乎是幸運地發現了宇宙背景輻射之後,只剩下大霹靂充滿待解的問題,成為常態科學研究。1962年,高能物理似乎繼續不斷地發現新粒子。現在稱為標準模型的理論從混沌中理出了秩序,我們還不清楚如何將重力整合到標準模型中,不過它的預測極為精確,教人驚豔。基礎物理學也許不會再發生革命了,然而出人意料的事必不可免,也不會少。
如此說來,《科學革命的結構》這本書也許我說的是也許與科學史上過去的時代比較相干,與今日的科學實踐關係不大。
但是這本書到底是歷史還是哲學?19683月,孔恩發表一場演講,一開頭他便堅決地說:「我在各位面前是以職業科學史家的身分發言,……我是美國歷史學會的會員,而不是哲學學會。」【註八】 但是當他重新組織自己的過去,他越來越強調自己一直對哲學情有獨鍾。【註九】 雖然《結構》對科學史社群產生了立即而重大的衝擊,它對科學哲學、甚至大眾文化的影響可能更為深遠。筆者便是以這一觀點撰寫這篇導言的。
結構
本書將結構與革命放在書名中,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孔恩不但認為科學革命是事實,還認為它們有一結構。他仔細描繪了這一結構,並為結構中的每一節點取了好用的名字。他有發明箴言的天賦;他的命名已經掙得非比尋常的地位,因為一開始那些詞雖然顯得晦澀,有一些現在已成了日常用語。以下便是孔恩為科學革命勾畫出的過程:一、常態科學(第二~四節孔恩認為《結構》只是一本書的綱要,而不是書,因此《結構》裡只有「節」而無所謂「章」);二、解謎(第四節);三、典範(paradigm;第五節)(paradigm這個英文字當年是罕用字,但是《結構》問世之後,這個字逐漸流行,至今已覺不新鮮);四、異常(現象/事例)(第六節);五、危機(第七~八節);六、革命(第九節),建立新典範。
那就是科學革命的結構:常態科學擁有典範,致力於解謎;接著出現了嚴重的異常事例,導致危機;最後以一新典範解決危機。另一個著名的詞並沒有出現在各節的題名上:不可共量(incommensurability)。它的意思是,在革命與典範轉移的過程中,新概念、新主張與舊的無法進行嚴密的比較。即使使用同樣的字詞,意義也不一樣。從這個概念衍生出另一個概念:新理論取代舊理論,不是因為它真實,而是因為世界觀變了(第十節)。本書以一個教人不安的想法作結:科學的進展並不是一條通往真理的直線,而是脫離不妥當的世界觀,脫離與世界不妥當的互動(第十三節)。
讓我們一一檢視這些點子。用不著說,這一結構乾淨利落得不像話。科學史家抗議道,歷史不是那個樣子的。但是,孔恩能洞見這一簡潔的通用結構,正因為他不是科學史家,得歸功於他身為物理學家的本能。孔恩對科學的刻畫,一般讀者都能懂。那幅科學圖像有個優點,就是大致是可以測驗的。科學史家可以仔細觀察他們熟悉的重大變化,判斷是否符合孔恩的結構。不幸的是,《結構》出版後,質疑「真理」概念的懷疑學派興起,那些學人也濫用了孔恩的想法。孔恩並沒有這種意圖,他熱愛事實,追求真理。
革命
革命一詞讓我們首先想到的都是政治事件:美國革命、法國大革命、俄國革命。每件事都推翻了,新的世界秩序開始了。首先將這個概念擴展到科學的也許是康德。康德認為史上有兩次重大的思想革命,可是在他最偉大的傑作《純粹理性批判》第一版(1781)中,隻字未提(這也是一本罕見的巨作,但不像《結構》一般引人入勝!)。第二版的序(1787),他以算得上絢麗的文字提到了那兩個革命事件。【註十】 一個是數學實作的變化,從巴比倫、埃及習用的技術轉變成希臘式的以從公理推出的定理證明幾何命題。第二個是實驗方法與實驗室的興起,那一系列變化的起點,康德追溯到伽利略(Galileo)。僅僅兩大段中,革命一詞便重複了好幾次。
請留意,雖然我們將康德視為純學者,他可是生活在一個動盪的時代。人人知道整個歐洲即將發生巨變,更別說兩年後就爆發了法國大革命。康德發明了科學革命這個概念【註十一】,但是他在一個腳註中承認,他並沒有尋繹歷史細節【註十二】 我身為哲學學者,覺得他的坦誠十分有趣,也無可厚非。
孔恩第一本討論科學與科學史的書並不是《結構》,而是《哥白尼革命》【註十三】。科學革命這個概念已經十分流行,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有許多著作討論十七世紀的那一場科學革命。培根(Francis Bacon)是革命的先知,伽利略是燈塔,牛頓(Isaac Newton)是太陽。


《哥白尼革命》,圖片源於

               第一點值得注意的是(第一次瀏覽《結構》的讀者不大可能注意到),孔恩討論的不是獨一無二的、特定的一場科學革命。那是與孔恩假定蘊涵一結構的科學革命不同種類的事件。【註十四】 甚至在《結構》出版前不久,他就提出「發生過第二次科學革命」。【註十五】 那是在十九世紀初期;整個新的研究領域都數學化了。熱、光、電、磁學都有了典範,突然間,一大堆尚未分類過的現象開始有了意義。這與工業革命同時發生、攜手並進。這可以當作現代科技世界的起點。但是,這個第二次革命與第一次科學革命一樣,都沒有展現多少《結構》的「結構」。
第二點值得注意的是,孔恩的前一世代廣泛討論過十七世紀科學革命的那個世代,是在物理學發生根本革命的世界中成長的。愛因斯坦的狹義相對論(1905)與廣義相對論(1916)產生了我們難以想像的震撼力。一開始,相對論在人文、藝術領域中產生的反響,比真正的物理實驗結果大多了。沒錯,1919年英國天文學家艾丁頓(Arthur Eddington, 1882-1944)率隊到西非觀測日蝕,驗證愛因斯坦的預測,轟動一時,但是相對論整合到物理學許多分支裡是後來的事。
那時還有量子革命,也是分兩個階段完成。先是普朗克在1900年提出量子概念;19261927年完整的量子理論問世,因海森堡(Werner Heisenberg, 1901-1976)的測不準原理而大功告成。相對論加上量子論,不僅推翻了舊科學,也顛覆了基本形上學。康德認為牛頓的絕對空間與一貫的因果原理是思想的先驗原理,是我們人類理解這個世界的必要條件。物理學證明他完全錯了。因與果只是表象,不確定性潛伏於實在界的基礎。革命成了科學世界的常態。
孔恩之前,巴柏(Karl Popper, 1902-1994)是最有影響力的科學哲學家我是說他擁有最多科學家讀者,而且相信他的科學家相當多。【註十六】 第二次量子革命時巴柏正進入成年,他因而認為科學是透過臆測與否證進步的(他有一本書書名就是《臆測與否證》)。那是一個道德主義的方法論,巴柏宣稱科學史上有許多實例。首先,我們建構大膽的臆測,儘可能付諸檢驗,結果它們都經不起考驗。臆測一旦遭到否證,就必須建構合乎事實的新臆測。只有經得起否證的假說才算得上「科學」。這種黑白分明的科學觀在二十世紀初的科學革命之前,是不可思議的。
孔恩對於革命的強調可以視為巴柏否證論的下一階段。他以「發現的邏輯或研究的心理學」說明否證與革命的關係。兩人都以物理學為科學的典型,都在相對論、量子論問世之後形成自己的想法。今天的科學看來並不一樣。2009年,《物種原始論》出版一百五十年,各地都有盛大的慶祝活動。經過書、展覽、紀念活動日的洗禮,我相信許多旁觀者都會認為《物種原始論》是史上最具革命性的科學著作。然而,《結構》根本沒有提過達爾文革命。本書第十三節(頁210-211)的確使用了「天擇」概念,而且舉足輕重,但是只當作科學演化的類比。現在生命科學當道,取物理學的地位而代之,我們必須追究達爾文革命與孔恩的結構吻合的程度......(詳細全文請參該書)


【註一】、Thomas S. Kuhn, The Essential Tension: Selected Studies in Scientific Tradition and Change, ed. Lorenz Krüger (Chicago, IL: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77). 
【註二】、Kuhn, Black-Body and the Quantum Discontinuity, 1894-1912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8).
【註三】、Alexander Bird, “Thomas Kuhn,” in The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ed. Edward N. Zalta, http://plato.stanford.edu/archives/fall2009/entries/thomas-kuhn/.
【註四】、Kuhn, “A Discussion with Thomas S. Kuhn” (1995), interview by Aristides Baltas, Kostas Gavroglu, and Vassiliki Kindi, in The Road since Structure: Philosophical Essays, 1970-1993, with an Autobiographical Interview, ed. James Conant and John Haugeland (Chicago, IL: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0), pp. 253-324.
【註五、Paul Hoyningen-Huene, Reconstructing Scientific Revolutions:Thomas S. Kuhn’s Philosophy of Science (Chicago, IL: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3).
【註六】見註4,頁325-335
【註七】見本書,頁11
【註八】 、Kuhn, “The Relations between the History and the Philosophy of Science,” in The Essential Tension, p. 3.
【註九】見註4
【註十】Immanuel Kant, The Critique of Pure Reason, tran. & ed. Paul Guyer and Allen W. Wood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p. 107-109.
【註十一】康德超越了他的時代,即使以思想革命而論,他也超前。知名的科學史家柯恩(I. B. Cohen, 1914-2003)對於科學革命這個概念做過詳盡的研究。他引用了十八世紀日耳曼科學家李希騰伯格(G. C. Lichtenberg, 1742-1799)的評論如下:「比較1789年前後revolution(革命)這個字在歐洲出版物上出現的次數,例如前八年(1781-1789)與後八年(1789-1797),猜猜比例是多少?」他的粗略猜測是一比一百萬。見I. B. Cohen, Revolution in Science (Cambridge, MA: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5), p. 585n4。要是比較paradigm(典範)這個字在1962年與本書出版五十週年的出現比例,我也會不揣冒昧的引用這個比例:一比一百萬。對的,2012年每一百萬次對應1962年的一次。巧的是,當年李希騰伯格評論科學,廣泛地使用了paradigm這個字。
【註十二】 、The Critique of Pure Reason, p. 109.
【註十三】、Kuhn, The Copernican Revolution: Planetary Astronomy in the Development of Western Thought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57).
【註十四】現在有些懷疑論者質疑十七世紀這場科學革命究竟算不算一個「事件」。孔恩對這場科學革命有自己的看法,頗有推倒一世之智勇的氣魄,見“Mathematical versus Experimental Traditions in the Development of Physical Science” (1975), in The Essential Tension, pp. 31-65.
【註十五】、Kuhn, “The Function of Measurement in the Physical Sciences” (1961), in The Essential Tension, 178-224.
【註十六】巴柏出生於維也納,落戶於倫敦。德語世界中的其他哲學家,為了逃避納粹而前往美國,對美國哲學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許多科學哲學家對巴柏過分簡單的觀點極為鄙視,但是職業科學家認為他說的有理。後來,正如瑪斯特曼(Margaret Masterman, 1910-1986)在1966年的觀察:「科學家現在越來越多人讀的是孔恩,不是巴柏」(p. 60)。見“The Nature of a Paradigm,” in Criticism and the Growth of Knowledge, ed. Imre Lakatos and Alan Musgrav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0), pp. 5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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