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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5月7日

導讀的導讀:論拉圖談塔德

陳宗文(政治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

塔德:一個被世紀遺忘的名字

身處二十一世紀,人們認為已經告別了傳統,進入到一個新紀元。新的現象不斷挑戰傳統對社會與世界的認識方式:工業4.0、後基因體、氣候暖化、人類世、後人類……,各種新的名詞湧現,宗教衝突沒有因西方世界的世俗化而緩解,反變本加厲;人權主張被高舉,對個人的監控卻也是有史以來最嚴密、無所不在。這些層出不窮的現象讓包括社會學在內的傳統學科有點捉襟見肘,似苦無工具好好予以理解。

其實,這樣的光景並不全新,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歐洲也在近似的處境中。那是社會學和其他新興學科萌生的時代,也是塔德(Gabriel Tarde)的時代:塔德的生平剛好跨過整個十九世紀下半葉。若要嚴格定義塔德的身份,他應是犯罪學家,是成熟的法官和統計學者,當然也是哲學家。之所以被認為是社會學家,是因他出版了多部以「社會的」(social)為名的著作。但其實他的第一本(廣義的)社會學著作是遲至1890年才出版,當時他已經47歲,而所有關於社會學的工作,是在其生前最後十五年間完成的,過世之前最後的、也是這裡要討論的「經濟心理學」這本書。

要談塔德,就不能不說到古典社會學大師涂爾幹(Emile Durkheim)。涂爾幹年紀比塔德小15歲,他們兩人為著「社會學究竟是什麼」的論戰是二十世紀前後「前社會學」時期極為精彩的一幕。然而當涂爾幹撂下這句「(我)對這場討論無能為力」,拒絕再進一步與塔德溝通時,大概就注定了塔德接下來一個世紀的命運。在整個社會學蓬勃發展的二十世紀,塔德幾乎完全消失。連法國社會學家阿宏(Raymond Aron,在為當代社會學作史的巨著「社會學主要思潮」(Les étapes de la pensée sociologique中,根本就忽略了塔德這號人物。

Gabriel Tarde。圖片來源

對照於涂爾幹在40歲以前就已經奠定他的社會學框架,並且在44歲榮耀地從波爾多返回巴黎,擔任巴黎大學的教席,主掌社會學的制度核心。塔德卻是從犯罪和偏差行為的研究、從經濟學與心理學、從法院和法蘭西學院一路進逼到社會學。塔德的理念很簡單,群體內的關係就是個體與個體之間的關係,別無其他。施為(行動)與被施為是不能區分的。這與涂爾幹所主張的,並後來成為主流社會學遵行的嚴格條件相悖。所以,對涂爾幹而言,塔德是不純粹的。

要知道涂爾幹之所以能成為古典社會學大家,與透過帕森斯(Talcott Parsons),再嫡傳莫頓(Robert K. Merton),終形成今天主流社會學的一派有關。另一個重要原因在於涂爾幹賦予社會學清楚的「方法規則」,並且劃定了社會學的疆界,排除「非社會學」的領域。涂爾幹主張存在客觀的社會實體。舉例而言,是否曾經覺得有一個社會存在我之外,是我無能為力的呢?涂爾幹式的社會學就是把這種感受具體化,提出相對於個人而客觀存在的社會,其中可被量測定義的屬性特徵就是社會事實。藉由社會事實的分析,就可以分析並解釋各種社會現象。所以,當社會學家面對經濟現象時, 在涂爾幹傳統下,會自動排除掉「非社會學」的部份,因為其中沒有社會事實,並不屬於社會學的範疇。

對於前述涂爾幹的處理方式,塔德完全不認同。當他與涂爾幹辯論時,特別提到:

涂爾先生認為科學進步促成社會工作分工的增長,並且各種社會科學也應該要分工(註:所以社會學也是分工出來的結果,有其專屬的領域)。但是社會分工有兩類,一是在統一之前,另一是在收斂之後。對前者而言,科學進步是傾向於統一;而對後者,進步則是一種持續擴大的分化。因此會有兩種運動,首先是個別的研究,不同的科學收斂到一個點上,接者是這些不同的科學的統合。

因此,有別於涂爾幹刻意建立社會學的獨立屬性與範疇,塔德主張的社會學是一門統合的學科,就是透過各種的研究來專注在某些特定的現象上,再將這些研究的成果匯集,成為一門學科。所以,如果問說為何這本談經濟學的書把讀者搞得好亂,好好經濟學不說,牽扯到心理學,又被劃分為社會學之作。這無非就是塔德的居心:並沒有自絕於其他學科之外的社會學啊!

然而也因為塔德對各種學科專業的開放,未能清楚界定社會學的方法準則,又缺乏嫡傳弟子承繼理念,僅管有柏格森(Henri Bergson)的讚言,且在當時學界備受推崇,塔德在1904年過世之後,迅速被世界遺忘。一直到1970年代初期,有哲學家Jean Milet寫書提醒大家塔德的歷史哲學理念,才讓這名字不致完全沈入歷史深淵。

當代法國社會學家布東(Raymond Boudon)也曾經為塔德生不逢時感到惋惜。他認為塔德的重要概念若得有貫時性資料分析,會得到非常好的驗證。但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並沒有這方面的技術支援,以致於許多有趣的主張都流於想像,無法獲得經驗的支持。確實,時空轉換到二十世紀下半葉、二十一世紀,塔德的許多理念都可以因量測與分析工具的成熟獲得驗證。

德勒玆(Gille Deleuze)也曾受塔德相當程度的啟發。他的重要作品「千高原」(Mille Pleateaux),這標題感覺就是在回應塔德,是在向塔德致敬。而具體運用塔德理念的恐怕是美國學者羅傑斯(Everett M. Rogers),他在的「創新的擴散」(diffusion of innovations)一書開宗明義就指向塔德,將書中的擴散模型S曲線歸功於塔德的原創。但羅傑斯在概念的使用上,似乎並未完全符合塔德原初的設定,特別是在本體論方面。

這一切無論是提醒、惋惜或誤用,都沒能真正恢復塔德已經失去一個世紀的身份,就是作為原創的社會學家,他原本應該是在涂爾幹的位置上。

轉譯的轉譯

拉圖(Bruno Latour)可以翻轉塔德的命運,讓塔德復活嗎?要理解何以拉圖要導讀塔德,先要知道拉圖與塔德的關聯性。

導讀書:《激情的經濟學》。圖片來源

翻開這本導讀書,人們讀到了塔德,更讀到拉圖,或可說是讀到拉圖的塔德。這是一種「穿越效應」,像學思的穿越劇一樣,用今天的語言與現象來幫古人發聲。但卻更像是一種學術理念的「根源依附」,透過某些相同的理念特徵來建立起群體的認同,使得理論在古典淵源中建立正當性。拉圖認同塔德的理念,挑戰具有社會實體的主流社會學預設,反對區分出結構與行動、結果與原因、社會與個人之類的作法,是與社會實體論截然不同的世界觀。就像布迪厄(
Pierre Bourdieu)找到了馬內(Édouard Manet),拉圖找到了塔德,然後用福樓拜(Flaubert)自稱為包法利夫人的方式,說:「我就是塔德!」。而且,拉圖真的就在2008年扮演了塔德,與涂爾幹對話。

轉譯社會學的運用

然更走近一點來看,會發現其實拉圖是透過這本書在玩「轉譯社會學」sociology of translation

本書的作者有兩位,一是拉圖,另一位是雷比內(Vincent-Antonin Lépinay),是拉圖的學生。拉圖被稱為是科技與社會研究傳統中所謂「巴黎學派」的代表人物,主要是因為他先前任職於巴黎盧森堡公園旁的高等礦冶學院(Ecole des Mines)之「創新社會學中心」(CSI),該中心還有卡隆(Michel Callon)和阿克熙(Madeleine Akrich等人,是以「行動者網絡理論」(Actor-network theory),或稱「轉譯社會學」、「關係社會學」(sociology of association)著稱。雖然拉圖後來轉任巴黎政治大學(Sciences Po.),依舊是以巴黎為基地。

雷比內則是巴黎高等師範學院畢業後,2003年在創新社會學中心於卡龍的指導下取得博士學位,之後赴美,並在2011年於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取得另個博士學位。他主要處理的議題是金融市場的創新現象,是採取經濟人類學取徑的研究。雷比內在取得博士學位之後,曾經在麻省理工學院任教,現在則是在巴黎政治大學,任職於拉圖所主持的媒體實驗室。雷比內可以說是拉圖的弟子,因他的碩士論文是拉圖所指導,而同時也透過他在美國一段時間的研究,將巴黎學派的理念與北美主流的新經濟社會學聯結起來。

所以,透過拉圖和學生雷比內的合作,啟動了聯盟的關係。這本導讀實際上就是一項轉譯的工作,是拉圖運用轉譯社會學,召喚塔德來與拉圖的理念產生聯盟,也同時讓透過雷比內串連的北美新經濟社會學與巴黎學派聯盟。

古典社會學雖然關心經濟現象,卻甚少直接處理經濟行為。涂爾幹對經濟的討論真的不多,馬克斯和韋伯雖多有涉及,尤其馬克斯根本上就是以經濟為下層結構來看待社會,但這些都不足以將經濟或市場作為社會學的核心問題。是一直到博蘭尼Karl Polanyi)的著作「巨變」,才以「實質市場」的概念將社會學帶入到具體的經濟現象之中。

博蘭尼:《巨變》。圖片來源

博蘭尼之後,社會學家大致從幾個不同的方向來處理包括市場在內的經濟現象,將經濟活動可以實現的社會條件還原回來。而這些不同的取徑反映出不同的社會本體論的立場。第一種取徑是由懷特(Harrison White)開啟的,透過網絡關係來處理經濟活動中的個體與群體關係。這種取徑在懷特的學生格蘭諾維特(Mark Granovetter)更細緻去定義了「鑲嵌」的概念之後,成為新經濟社會學的重要主張。鑲嵌論在表面上排除了結構的強制力量,但仍然帶著結構色彩。

第二種取徑則是修正社會結構的內容與範疇,但更堅定主張結構的封閉效果,是一種偏向制度的觀點,而以布迪厄的「場域」概念為代表。場域是一種介於整體社會與個別行動之間的局部社會空間,其中有自主的行動邏輯,而為場域內的行動者所認識且遵行。因此,理解經濟現象必先認識場域「結構的建構」與「建構的結構」之間的關係。

第三種取徑則徹底排除結構的屬性,以超對稱或非對稱性的觀點來認識市場現象。這就是「巴黎學派」的主張, 在創新社會學中心有一群人投入在這領域,像卡隆和他的學生們,以股票、金融和包括音樂、技術等各類真實的市場為對象,進行展演性的研究。當然這種取徑並不侷限於巴黎學派,英國愛丁堡學派的Donald MacKenzie也長期貢獻於此。

拉圖和雷比內寫作這本導讀的策略,乃是以前述第三種取徑來反駁第二種,並回頭檢討第一種的侷限。長期以來,拉圖的轉譯社會學就視布迪厄的場域社會學立場為對頭。所以,透過拉攏塔德,可以更具體地用塔德來批判承繼孔德(August Comte)與涂爾幹傳統的布迪厄,兼而反對鑲嵌之類的概念。透過這種示範,批判的對象不僅是古典經濟學的「看不見的手」和以計畫之名而為的「看的見的手」,甚至包括左派的勞動研究傳統。這是一項藉由討論經濟學,援用心際心理學,徹底挑戰社會學傳統的「反社會學」工程。

是「社會學」還是「群學」?

依據塔德的主張,我們熟悉的「社會學」這個翻譯自sociology之詞,當有再商榷之必要。對比於涂爾幹承繼孔德對社會學的定義,塔德偏愛古諾Antoine Augustin Cournot的觀點。塔德稱在古諾是一位「經過淨化、濃縮、細煉後的孔德」。這句話其實是超過理性判斷,而帶著更多情感連帶的,即如塔德所稱,是一種信念與欲望的模仿所致。塔德自稱「我曾經渡過一段沈悶的青春歲月,當時因眼疾而難能閱讀一本書,而正是古諾的著作使我不至於陷入思想的貧困。」無怪乎塔德後來會這樣說:
我們每一個進入到群體生活中的人,都受到若干重要人物的影響,這些來自於個別的範例與其他許多相同類型的影響交融在一起,形成一種集體的產物,而作用於我們自身,是我們自身形成這些像是外在於個人的命令之類的,但這就僅只是好像具有外在性的假象。

這段文字可以用這本書裡的一句話來概括:「這個社會整體是待造的。」在個體之外並不存在所謂的「社會」(society)。當塔德提出「社會律」(Lois sociales),並不是指稱有著像自然律一樣客觀存在於自然實體中的規律,而是基於個體互動累積而產生的群體邏輯,他說:「除了個人的行動與互動,其他稱為實體的都是形上學的、神秘主義的」在這樣的理解下,social應該不能說是「社會的」,而更接近「群的」的概念。

拉圖2005年的著作Reassembling the social,用的是social而非society,就是重組出「群」而不是「社會」(所以譯為「重組社會」有點不妥)。因此,說塔德主張「社會律」恐怕會造成誤解,不如說是「群的法則」。而且,sociology這個詞,是指跟socio-有關的學問,若依照塔德的理念來翻譯,稱「群學」應當比起「社會學」更為恰當。(很高興「群學」出版社選擇為我們推出這本書的翻譯。將本書翻譯為中文的群學出版社是否也捲入到拉圖的網絡之中了呢?是否進一步讓轉譯社會學的聯盟擴大到另一個語言世界,造成轉譯的轉譯?)

Latour, Reassembling the Social: An Introduction to Actor-Network-Theory圖片來源

「經濟心理學」是塔德在59歲完成的著作,隔一年他與涂爾幹有一場面對面的世紀辯論,再隔一年他就辭世了。塔德這本最終的作品是關注於社會學的成熟之作,但他乾脆連標題都不用「社會學」了。讀者如果對傳統學科的疆界限制覺得乏味,對知識的正統框架感到失望,對學院控制的語言系統只能無言,卻又想要去更多了解二十一世紀的各種新興現象,那麼被拉圖拉進企圖對抗社會學的塔德,也許是一個可以選擇的出路。跳脫拉圖的轉譯,塔德不僅談生命政治,他也談大數據(像是「把混沌梳理成世界」)、後人類(例如:「書不過是大腦的延伸或附件,機器不過是額外的肢體」)等二十一世紀新興議題,這些都有待大家在塔德復活的文章中去發掘。但請記得,他只是個十九世紀末的人物。套句拉圖的話來說,我們或許未曾「後現代」過……




作者介紹:陳宗文,政治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 

 本文經由群學授權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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